大雪扑朔不止，朔风无情地昭显它的冷漠。

我从容不迫地走进青曦殿，那个我十分熟悉又一夜之间陌生无比的地方。殿里自然比外边温暖很多，熏着龙涎香。

洛北宸依旧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明黄色的龙袍加身，显得无比尊贵华丽。许是因白若茜的死，才几月不见，他的眉宇之间更多了几分不可测的深沉。

在他之下又坐了几月不见的各宫里的嫔妃。

我第一眼便望见了在我之右的唐挽瓷。听闻，在我离开隐玥宫之后，洛北宸一次都没有去到过隐玥宫，即便……仅仅是在那儿坐一会儿，也丝毫没有过。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再一次见面的日子，总算是挨到了。我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解释，想要与她叙叙旧。我满心欢喜地看向唐挽瓷，朝她淡淡一笑，想要表达我近日过得很好，并未受些委屈，可换回来的，却是她挂在嘴角上的，那不屑一顾的嘲讽笑容。

洛北宸靠在龙椅上打盹儿，见我来，凤眸微睁，慵懒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他变了好多，并不是指着装衣饰，他原本朗若星辰的双眸光亮逐渐隐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目光。

果然，叫他把我赶走，有他受的。我不禁暗暗腹诽。

“司正局副掌事，落初，参见皇上。”表面上，我有模有样地下跪，行了大礼。

“免礼。朕此次谴你来，是因为朕的那个死在你宫里的嫔妃。”他特意把“你宫里”这三个字咬地很重，又深思一顿，道：“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我脸色一沉，缓缓道：“白若茜。”

“你可知……”他顿了顿：“她是苏秦国一品官丞相的嫡长女？”

“自然知晓。奴婢先前在隐玥宫里侍奉，与这位白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混了个眼熟。”我回答道。

“原来如此，本宫以前总是想着，这好端端地宫女不待在隐玥宫里服侍，如今还跑到司正局做掌事姑姑去了？”那说话的嫔妃有些眼生，我不太识得。

“承凝妹妹此话差矣，落初这个名字，还有这掌事姑姑的位子，都是皇上亲赐。”另一个嫔妃装作漫不经心地与她口中的承凝妹妹谈笑。只有唐挽瓷在一旁的角落里，脸色不太好看。

“这落初姑姑年纪轻轻，虽只是个宫女，却得了如此殊荣，比起她，咱们这些真是福薄呢……”承凝皮笑肉不笑，勾起唇角——

“你说是不是呀，挽瓷姐姐？”

我把嘴唇紧抿，恶狠狠地盯向那个叫承凝的女子，右手默默捏紧拳头，直至指甲刺痛手心。

她们都未上过龙床，有什么好争论的？后宫里的嫔妃真是可怖，明明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竟能说出如此风凉话来挑拨我与她之间的是非？

许承凝故作姿态：“挽瓷姐姐怎么……”

“都闭嘴。”洛北宸淡淡发话，使得整个青曦殿鸦雀无声。

他怒视四周：“朕叫你们来，不是来这儿说风凉话的！你们中的有些人与那白美人同为苏秦人士，但自从你们进入昭宫那一刻，开始，你们便是昭国的人，一切生死荣辱，均以昭国为重……”

在场的人除了洛北宸自己之外无外乎一惊，连忙起身行礼：“是。”

……

洛北宸微微挑眉：“朕在得知白美人不幸身亡这个消息之后，痛心不已……”洛北宸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众嫔妃大都拿着娟帕掩住嘴角不禁上扬的丝丝笑意。

“只是，朕十分想不通，为何她会死在司正局里。”他顿了顿：“还是最重要的案牍库里？”

言毕，只见从我身后走来司正局的正掌事姑姑，那个比我还小一岁的乔姑姑。

“奴婢不知。”我如实回答。

“朕问的，是你们司正局的乔念萱。”说罢，他抬头，对上我惊愕的眼眸。

乔念萱缓步上前，身着精致的掌事衣裙，脸上薄施粉黛，我与她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可惜，若她还想为了被洛北宸纳入后宫而打扮得如此精致的话，那么，她多半是白费了这心思。

只见她淡淡一笑，欠身行礼：“司正局掌事乔念萱参见皇上。”身音细柔，娇媚入骨。

洛北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你且说，这白若茜为何会死在你的司正局里？”

“这……皇上且容奴婢先彻查几日，届时便会有线索。”乔念萱狗腿地回答道，又把目光转向一旁正发呆的我。

那时候我正想着，今日午膳到底会有什么比较可口的菜。

“呃……或许落初会知晓一些，昨夜是她跟随侍卫去查验的尸体。”

好一个司正局掌事乔姑姑，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竟又把我这个还次她一品的副掌事给推了到风口浪尖上。

我看见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我身上。

我有些莫名其妙。

“回皇上的话，奴婢昨夜是见过白美人的尸体，奴婢还……”我赶紧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幸好没把在尸体旁边睡了半夜这件事说出来，不然又得吓着一片人。

他警觉地追问我：“还什么？”

我随机应变：“奴婢还看见，白美人的衣衫整齐，只是白美人的背上，有一处三寸长的伤口。”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此外，除非奴婢还有些检查不周的地方，不然，断不会出错。”

“三寸长的口子，除了刀剑，不可能是别的凶器。”一旁的梁莲韵蹙眉，深思一番，自言自语。

“皇上，不如让仵作去验尸，看看白美人到底是如何遭人毒害的？”她对洛北宸说道。

“不用麻烦皇上验了！”远处传来百里朔的声音，众人的目光如炬，齐齐望向那两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前者意气风发，邪肆地笑着，如有凌人之势，后者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笑着，面容阴柔，生得一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的好皮相。

方才说话的，便是前者，苏秦的十一王爷，百里朔。而后者，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何身份，不过看其身着丝绸锦缎，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样子，想必也是这百里朔在外结交的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

不过，在外人看来，此人可比百里朔要温和得多。

“苏秦十一王百里朔，九王百里封，参见皇上。”

原来，这两人都是苏秦国的皇子。

“免礼，赐座。”洛北宸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却极妙地被他隐藏起来，只令人拿了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

“谢皇上。”两股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径直走向椅子，坐下。

甚至百里朔在坐下之前，还瞧了我一眼。此刻还跪在众人眼前的我满脸黑线，同身为人，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你让我情何以堪？

“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洛北宸微微挑眉，看向十一王爷。

百里朔淡淡一笑，道：“方才，本王已让本王的侍从把那具尸体验过了。”

言毕，我身形一震，看向他，眼里满是惊愕——那尸体明明被我藏于月牙室里，里面布置了九九八十一道大小机关，况且他根本没有机关分布图，怎会如此轻易……被他拿了去？

“皇上，昨夜下半夜奴婢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没有踏出半步司正局的宫女太监都能证明的。”乔念萱淡淡说道，既把自己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又把矛头指向了我。

洛北宸脸色微微一沉，目光扫向我，眼底满是惊讶。

我连忙解释道：“兹事体大，奴婢自发现白美人死后，便将其放置于司正局里最隐秘的月牙室里……”

此刻我的辩解根本无力，这青曦殿里谁人不知我是苏秦人士，况且这图纸极其稀少，排除了其余两人，只剩下我有嫌疑。我倒不怕尸体被百里朔私自拿去验尸，只是洛北宸会怎么想？嫔妃会怎么想？乔念萱会怎么想？他们指不定会怀疑我有二心，更有甚者，会把这件小事联系到通敌卖国上去。

洛北宸轻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如此，朔王，你的侍从又验出了什么来呢？”

他笑了笑，朝殿外看去，道：“千裴，抬上来。”

一语未了，千裴便令几个下人将她的尸体抬上大殿。只见在场的人除了我，洛北宸与跟随百里朔的一队人，都嫌恶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好像真闻着了什么恶臭一般。

其实，哪来什么恶臭，人刚死了不久，何况这寒冬腊月的，尸体自然不会腐烂地太快。

“王爷，尸体已经在抬上大殿之前检查完毕。”那位被称为千裴的侍从走上前，对百里朔说道，声音听不出有任何温度。

萧夙柳眉倒竖：“朔王爷这是何意？皇上龙体要紧，难不成还让在场众人与这尸体共处一室？来人，把这尸体……”

“不必了。”就在此时，洛北宸抬手示意不必，打住了萧夙想要说下去的话。

“回皇上，切口整齐，伤口很深，确实为刀剑所伤。”千裴走至我身边，单膝下跪回禀，我瞧瞧地瞟了他一眼，

没想到，要当他身边的侍从，连验尸这种生僻的活都得会干啊。千裴这些年待在百里朔身边一定受了不少苦。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找到了这辈子的知音，想要与他一同醉饮千杯，却突然看到了百里朔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立刻收起了那不安分的视线。

千裴不动声色，继续道：“那一刀，凶手应该出招极狠，砍得很深，应属于致命伤。”

“啧啧，究竟是谁会这么狠毒，这无冤无仇的，竟敢对白美人下手？”梁莲韵淡淡地说着，声音似隔了几重纱。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朕不知道，朕的这个后宫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暗里波涛汹涌，朕给了你协理六宫大权，你却未尽到该尽的责任！”洛北宸忿然，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以往的镇静，问：“她在身前，可得罪过什么人？又或者说，与谁发生过争执？”

言毕，底下一片寂静，许承凝满含笑意的目光看向我。

倏地，我脑中突然出现几月前的白若茜不明就里地便罚我去了制衣局那一幕，心里不禁叹：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个……自然是跟在白美人身边的婢女双喜最为清楚了。”许承凝看着我，笑意冻结眼底。

洛北宸深呼出一口气，一旁的大太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传召的声音就像被一只手掐住喉咙：“传，婢女双喜——”

……

双喜低着头，步伐紧凑地走了上来，我看向她，她的目光一撞上我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躲闪。

“朕问你，你从白美人进宫开始便跟在她身边做事，可有见过她与人发生过争执？”他凉凉看了双喜一眼，声音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双喜战战兢兢地回答他：“回皇上，大的争执倒也没有，只是……”她看了我一眼，又被我凶狠地瞪了回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只是，才进宫不久之时，白美人曾与奴婢旁边这位姑姑发生过口角争执，白美人……她还把这位姑姑罚进了制衣局！

洛北宸一怔。

闻言，我冷笑。

想必是有人安排好的一场戏，目的，便是要把我当做替罪羔羊。

休想！

百里朔依旧端坐于座上，脸色微微一沉，

洛北宸再次询问双喜：“你说的，可有证据？”

“奴婢……奴婢不敢有所隐瞒！制衣局的宫人可都是见过她的呀！况且……况且当时唐美人也在场，落初姑姑那时还是唐美人的宫人，她目睹了全过程……”

他扬眉：“唐挽瓷，你说呢？是否如此婢女所言？”

我回头，望向唐挽瓷，她站起来，依旧那么沉稳如水，不起波澜：“回皇上，确实如此。”

我虽早做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她竟这般决绝。在命运道上，歧途的我们愈走愈远，自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与她，再也回不去了吧。

……

乔念萱在一旁冷嘲热讽：“落初姑姑，没想到啊……”

梁莲韵怒：“大胆奴婢，还不拖下去，乱棍打死！”

萧夙冷冷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你们都注意着点儿，小心了你们的舌头！”

梁莲韵无奈坐下，转头向洛北宸，问：“这落初……皇上该如何处置？”

百里朔一直在那儿，面带笑意。

洛北宸面色一变，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事情为查清楚之前，暂且……把她撤职，关入天牢罢……”

谁的一句话，惊动心弦。

我义无反顾地站起，不管久跪的疼痛，不管对君王的无礼，倨傲地看向洛北宸，仿佛那个即将被关入天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他是君王，他有他的为难之处，所以他便可以随随便便把人关进天牢吗？！

两个比我高了足足一个头的侍卫上来，企图拖走我，我挣脱他们的束缚，双眸死死钉住他，好像要盯出血来。

他眼含薄怒地瞪我一眼，回风流雪的嗓音淡淡响起：“你想造反么？”

此刻我就是一只跳梁小丑，无谓挣扎。

四下寂静无声，沉默半晌，我看着他——

“清者自清，我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