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隐忧
少年抬头看了洛倾城一眼,明明是还保持着怯懦的模样,眼神里却带些莫名的悲悯,仿若佛陀观望他脚下的众生。洛倾城似有所觉与他对视,竟是被这目光一刺。
清寒下意识地把手搁在藏在自己腰间的短刀上,似乎不经意一般侧了侧身,隔住两人相对的视线。少年那道视线除了洛倾城与他无人看见,即使看见了,也怕是只会注意到眼中粼粼水光。多年前他就知道,少年心性未必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胆怯,而他们这些生在暗处的人,观察得自然更为仔细一些。这少年,倒更像是看开了一般的平静。
如同一只茕茕孤鸟看向被伐倒的老木,如同一只年迈归狐看向不复绿的土丘,这一国少君,就像在看他分崩离析的故国一样,带着眼里并不令人心动的波光看向洛倾城,眼里似乎有千万广厦逐渐崩塌碎裂。与之同时响起的,是少年的声音,“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这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说起来可笑又多余,毕竟是在他那一声疑问般的“阿洛”之后,是以这一句反复,便是明显地欲盖弥彰。可是如果事情顺了他的意,唐王对此根本不在乎,以洛倾城的谋划,这种事情本就不该外传,能在如今局势里站在这儿的人,又何尝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人。是以只要彼此默认,那这欲盖弥彰也可当做根本没有发生过。
大概他的心里也明白,洛倾城怕是没有多少要保他的真心,更多的是借题发挥。既然由头已经用过了,那么他处境如何,也就并不重要了——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带着这种认知,听到洛倾城似笑非笑的一句“这样啊,那我大概就是认错了吧”,他也不觉得意外。这个表妹和他记忆里的昭阳姑姑处事风格倒是如出一辙,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来往间其实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却让人生出莫名尴尬感来。而站在两人之间的唐王,一方面因为跟在潍倇队伍里故国的小郡主,一方面因着洛倾城那毫无诚意地改口,不得不收回了之前的几分笑意,显得莫名滑稽。然而随后,他便又提起了一口气端起架子,眼神已经有些阴了,“小郡主这茬儿找得有趣。”
慕容策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否认了这个“宗亲”的身份,同时也让洛倾城在永安城中的那一场闹剧没了立足点。他心中涌上些许慌张,下意识地往洛倾城的方向看去,目之所及却还是她勾起的唇角,“那唐王不妨就觉得,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哦?”慕容策的表情更阴了一些,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你说把我的一名大臣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是一个玩笑?”
却不等洛倾城说话,看着这局面的阿笞已经开口,“华国不愧是中原上国,哪怕不存在了,也仍能让一国国君谈论这么久,以至于忘掉了来自西狼原的使节。”
这一句话插得也是有些不尴不尬,但是总归是止住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戏码。不过也因此,将这暗自燃烧的战火拉到了阿笞的身上。唐王斜着眼睛乜了一眼阿笞,让人不舒服的傲慢劲儿攒在了一起,“看来您愿意给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
洛倾城听见阿笞这开口已经顾自微笑起来。她命清寒出手的那一刻就知道之后的事情不会轻易了结,所幸她也没有让它就此了结的意愿。也只有阿笞觉得,她私下授意他的这趟出使,不过是出使而已了。
举世皆浊,何不罟其泥而扬其波?
但阿笞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她自然不好再放肆下去——再怎么说,也是借了随着潍倇使节的名头。是以她只是微微抬头看向仍在高位上站着的异族中年男子,似是而非地给了个答案,“一女不侍二夫,一奴不伺二主。纵使那个人如今在你麾下,但有一便会有二,谁知道他会不会转眼又投了他人?”
——我诛了这个人,你该谢我才是。
其实洛倾城说这话全无道理。即使她所说的担忧真的可能发生,但这已经是唐国的事情了,又何须她越俎代庖。是以这解释未免显得苍白。但是想必其他人并不想纠结于这一场其实很没有缘由的争端。如今的唐王与唐国臣子,未必对故国全然无愧;而潍倇,自然也不愿意让这场争端盖住了他们“本来”的目的。
是以阿笞再一次出声提醒,“唐王。”
所幸唐王虽然也是异族人,但还是已经受了不少中原教化的影响,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肥胖的脸上虽然还有难堪但不至于太过火。慕容策肥胖的脸上强自挂起笑,“原谅我的失礼,怠慢了尊贵的客人。”虽然面上其实并没有多少请求原谅的意思,但好歹口头上功夫是做足了。
洛倾城也适时地闭嘴,似乎谦恭一般退后到队列中间偏后的地方,宛如她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从,也宛如方才看似温婉得体,实际上嚣张得不可一世的人不是她一般。原本一直心惊胆战远远地看着,等洛倾城退后来才与她有些靠近的双喜不由心惊,偷偷抬头,却只能看见她的耳垂与脖颈,似乎有些汗湿的痕迹。
很久以后提起这一天,双喜问她,“您当时在紧张什么?”
她答,“我在想,如果唐王被我的话激得暴怒无匹,可能当场就把我剁了。”
“您既然有胆子说出这话来,竟然还会觉得害怕?”
洛倾城看着她漾起抹似有若无的笑,“我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害怕了。”
“您既然害怕,还那么嚣张,岂不算是自找的?”
“可是……现在已经近乎一无所有了,如果不孤注一掷,那就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此时这些人都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就像他们无法预知存在了两年,看起来还满繁华的唐国,会在短短三个月里就被一支来自西狼原的使节队伍搅得荡然无存。
“当时的九国乱世,其实并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九国之中,有的看似衰微,实则并不好对付;而有的看似强盛,实际上只要一根稻草,便能压死这匹骆驼。而锦凰夫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首先选择唐国下手。”后世的一位说书人,说起永安之变时,如此评论道。
唐国招待使节的礼节也的确是像极了华国仍在时候的气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只看这场宴饮歌乐,俨然就是上国气象了。歌姬舞者碧罗红绡,媚眼香风,虽然没有如同秦楼楚馆里的妓子那样软趴趴地瘫在人身上,却仍是一股子难以言状的靡靡气息。这行宫本来也是华国繁盛时候,用以游玩舞乐的地方,是以奢靡得过分。
不管两国实际上的关系究竟如何,但是真的出使的时候,无不是推杯换盏,以示友好。说起来这种表现友善的方式匮乏苍白的可怜,但他们又不能用其它直接关乎利益的方式比如我割给你几座城池,你让我几场战役之类表示友好,所以,其实仔细说起来,也只有声色酒肉可表。
经历与洛倾城的一场对峙,唐王颇有些心不在焉,连下面的歌舞都看得不是十分尽兴,一只手端着酒盅,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恹恹地听着传入耳中的柔曼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朝着洛倾城那边瞥一瞥。她坐在那个潍倇小王子的下位,恰被他的身形挡住,没了那种冲得要命的气息。
看了一会儿,慕容策也终于觉得不大有意思了,还是扭了头过去看歌舞。
而坐在下首的洛倾城此时却是看着在她身侧跪坐的双喜动作极慢地用筷子一颗一颗地将面前的花生米夹到自己碟子中去,再将那些双喜夹过来的花生米夹入口中极慢地咀嚼,既不像是在看舞乐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仿佛这天下之大,只有面前的一碟花生米还算有趣。
阿笞则在她侧前方些的位置上,表现得极为自在,并没有太多中原贵胄的矜持模样。不知为何,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洛倾城,带些惊奇的意味,“之前还牙尖嘴利头头是道,现在怎么反而像个哑巴一样?”
洛倾城淡淡地抬头瞥他一眼,心中有些惊奇于阿笞自领着西狼原的部队入了韩城以后,便表现得不像一个合作者,倒像是一个长辈那般——仔细讲来其实他也算得上是半个长辈,只不过是她不大乐意去认罢了。王孙贵胄么,总有些来得莫名的骄傲,异族的外戚,便可以不当做外戚……仿佛多流一脉异族的血液,就脏了王室的血统一般。
阿笞看见她这微妙的不悦眼神,却好似没有察觉,又问她一遍,“怎么不说话?”
洛倾城仍是慢慢地嚼着花生,倒是双喜在一边小声接话了,“食不言,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