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平原起了风,生了光,下了一场雨。
下过雨的平原不染风尘,为人所喜爱。
雨还没停,不停下,下得很狂。平原上很少有树,稀稀拉拉的插在平原上,倒是草有很多,繁密茂盛,就像此时的雨一样密且急。
雾大起,雨中有人马声。
若是往时,这样的雨早该停了。
一级一级的阶梯往上延伸,到屋檐脚下,不再被雨润泽,在一名身着紫金袍的男子脚下不再延伸,因为他正在阶梯的最高出。而这最高处,男子观满城风雨。男子背后是一宇殿堂,尽是大气恢弘,华贵富丽。
男子背后还有一名男子,铁甲附身,铁具掩面,露一双深潭,幽深如夜。
“扶风,你与我交往很久了,可知这些石料来自哪里,这雕工又出自谁人之手?“屋檐下无栏供人拍打,但有高柱伫立,支撑高楼阁。男子抚摸白玉石雕的石柱,望城,望风云,望向一片平原,望天地辽远。石阶无数,由白玉石砌成,有祥瑞鸟兽的图案,时间太久,样式模糊不清,可依旧不失曾经风采。
“回王,未可知。”有探池的石块入了潭,扶风的深潭不可能平静。事情久远不可知,但出产白玉石的地方就只有一个,那便是无尽原,但他不能说,现在那里正有一种声音,那是属于他的声音或者说是代表他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声音可以熄灭了,根本不该有,就像这雨一样,也不该有。
“我去拜访百石一家,他家一如过去般的朴素,安居于城西一偶,清淡平俗的日子都快让世人忘记了他家的过去,如这留云阁一般辉煌的过去。”紫衣艳丽,晃得扶风眼睛生疼,但扶风更在意的是昭王所说的话。
像这雨一样很柔,亦很冷,冷到暗藏冰锋,不是很锋利,可漫天之下,无处藏身。
“王只身出游,若是有什么不妥,仆身罪不可赎。”铁甲玄铁青青,铸成面具,更是多了一份僵硬,只是不知道这份僵硬能否消去他话语中的惊恐。
害怕并非只有己身不敌,还有许多,谁又能说得尽呢?只能猜测。
昭王之威,果然不可侵犯。现在扶风多希望无尽原的声音能够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昭王不可察觉,甚至小到重未有过。
昭王说过许多惊天之言,在世间流传的不少,扶风记得格外清楚的是他立位时的祭语,改先王的赐号“成王”为昭王,大誓天下:“吾生于光明,持天之旨,行天之法,吾光普照,天下岂不昭然?”
昭王初立,新旧势力交替,扶风就是在此期间被昭王任用。旧贵跋扈,强族不听差遣,权臣自持,因此昭王成位之时大呼“昭然”。
然后就昭然了,光明之下一片祥和-----一夜之间,不知多少能够发出不美妙声音大族热血被昭王神卫的刀光沁凉。
扶风的手紧了又紧,让他心安的是还有一柄长剑还配在腰间。
“城西的风景太过清冷,吾的确不适合那里,城中心的繁华声吾已怀恋太久,那里有酒肆旌旗,小摊叫卖,莺燕春阁。弯街侧巷,都如同往时那班热闹。
突然间,紫金袍男子面露一瞬惊讶:“你知道吗,三元堂对面居然新开了一家面馆,那手艺,真是绝了!”
扶风握剑的手顿时感到无力,任他苦虑千百式夺命招,却无法破开面前这名男子的只言片语。原来是三元街的那家面馆呵,我可比你熟悉!
“一家面馆而已,何须念念不忘。”扶风从未惧过以前的昭王,但现在的这位王者是否还是以前的那位,他不知,九年前他就不知了。
“往事如在昨夕,因有执念,所有念念不忘。”大雨晦涩,在阶梯上会成水流,如同江河,奔腾而下。
“百年之前,我被流放,冒死赶回都城,途中遇刺十数次,每次都如死地还生,所幸遇到了你。破壁之庐,朽木架橼,却有一碗令人舒心的汤面。当时我就立誓,若我功成,定让你与我一同高升,不分君臣之礼,不讲忠敬之术。”
昭王似有缅怀:“百年流光虚晃,太久没有尝到当年的那个味道了。”
“如果王想吃,属下可以立马亲自去做一碗。”三元这个地方当然是扶风的穴门。
昭王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扶风,身后便是满城风雨:“你确定你这双手还适合做这些吗?”
扶风无言,若只为下属,当然不如以前那般随意。
昭王好似知道他不会回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倒是三元街里的面馆有当面的味道。”
“凡俗饮食,都聚烟火味,哪有什么不同?王应该是怀恋人间滋味儿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说到如此地步了,还有什么不够明白,只是有些人不想明白而已。
“面馆里的老板娘,很漂亮老板娘有个小女孩,小女孩也很漂亮。我和小女孩聊得很开心,知道了她叫戈凝玉,很动听的名字,可这样一个动人的可人却不知道他父亲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死了。知道了她还有一个爷爷,却一次没有见过他,还不如死了一般,她是不是很可怜?”
昭王一阵静默,又说:“你是不是很可悲!你以前叫戈风!”
风雨更盛,闪电横空,惊雷炸耳。
平原上的树很少,此次风雨大盛,树将更少……人马俱惊,俱静。
“我就知道权利是最容易让情感变质的东西。权利体现高低距离,高低便是差距,有差距就有阶级,就有了成见与剥夺的欲望,所谓的仁慈与同情只是为让自己内心得到满足,所谓大公的规则秩序不过是利益情感的合理分割线!”
扶风将剑取下,扔到地上。这把剑很古老,出自铸剑大家,掌控于能人之手,九年前他让这把剑改换了主人。剑刃锋利,但他终是没能将它拔出来,因此插在平原上的那柄利剑也没有被拔出来,平原上的人马声停止了。
“我们曾经都有誓言,最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要立下誓言。”扶风看了看天际突现的几道闪电,“哦!为了你的慈和,为了你的怀仁天下,为了你的秩序与稳定!什么我们的信仰,荣耀,未来,新生?放屁!臭不可闻!”
留云隔的大门外怒吼声中掀开了一条缝,昭王察觉到了,但他没在意。
留云阁中原来还有一个人,很老,老到面容干枯,老牙缺漏,甚至头顶上的百发都不剩一把。阁内光线昏暗,两便灯架上有烛火飘摇,像此时扶风的目光一样动摇不定。阁内深处安放一排排灵位。说来也神奇,只是一排排灵位而已,昏暗中有丝丝霞光迸发。
漆黑的木块却有迷彩环绕。
老人看了外面一眼,什么也没说,拿着早已磨得破损不堪的抹布缓缓擦拭案台。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烛光熄灭,门缝合上。
“你知道这把剑是怎么来的吗?”扶风似与昭王有大恨,不顾昭王回答一句,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九年前发生太多事,我失去太多!当然,我也有收获!”如此“收获”,当是讽刺,当是不如意。
出入不等,当然有怨。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所误会,我不知道你九年前的遭遇,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困境,就像此时,我们之间有隔膜。我可以平静待你,你却状如疯草,我可以对你行兄友之恩,你却拒我以君臣之理。此时我不再为王,你也并非神国子民,风云于此一瞬,是风走云散还是前嫌尽释就看我们是否坦怀相向了。”
“九年前你晚归了三日。”都说往日伤怀事是最让人难面对的,扶风不吐不快。
“你不也是消失了五天。”昭王并非针锋相对,只是以必要的事实来澄述,曾经的过错必有似或不似的苦衷,不必过于纠结。
“可是戈行破没了,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就早那么一刻也好,也许他现在还在,也许三元街的面馆现在不止只有一个老板娘,还有一个掌柜!”扶风蹲坐下来,声音嘶哑,双手抓着玄铁面具。
铁甲肃肃,尽显颓废。
昭王静默不语。
扶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无所谓了,有所预测就有所准备。
他突然发现似乎一切都那么无趣。
扶风抓起长剑起身,便要离去。当然此时走不走是他的事,留不留就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了,如何留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忘记告诉你了,这把剑叫‘天罗’。”他依旧不吐不快,既然要离开,自然要留点什么。
“天罗”的含义昭王当然明白。
九年前一个叫张笑的人是这把剑的主人,将剑锋直指离国,趁他不在离国,群臣无首时率大军来犯。本来平着扶风的威望,他可以代昭王颁布诏令,号令神国军队防范来敌。但说是这位昭王结义兄弟的“有义”之人却在关键的时候时候消失了,引起朝臣震怒。
好在天眷神国,有人说是艺高胆大的人见宝起意,于数十万人中取张笑首级,诛杀十数军官,携“天罗”离去,还有的说法是忠实于神国的人或对神国有善意的人为神国扫除障碍。但但流传最多的一种说法是说这是昭王请来的强援,显示神国强厚的底蕴。
最终结果是敌军退兵。主帅被军中被击杀,能主持大局的军官凋敝殆尽,完全是一场失败的出征。
没人会认为那个人是扶风,一个身处高位的人本可以指令神国军队,怎么可能以身试险呢?但确实是他,他赶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帮昭王解决问题后抄近道去救戈行破。
来犯大敌七万里急行军,五十万军队于两日内全都放弃他们的战线,撤离回他们自己的国域。
小雨如丝,环绕纠缠,大雨如豆,铺天滚落。
又是长思半响,昭王躬身一礼,身影低至矩角。
扶风身影一顿,欲行的脚步悬空。他疑惑了,这个人变没变呢?如果没有变这个人为何对他自己做过的错事所造成的后果能够如此平静,如果这个人变了,这个人现在又怎么会如此平静待我?
不明白,又如何?当然可以不用明白。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见得。既然要离开,这迷离的雨雾又怎挡得住?
空悬的脚步终究还是向前踏出,他的身影没入雨幕。
“还是要走吗?”王发问。
无人回答,但比水花开放更清晰的步伐就是回答。
雷声更大,雨更盛,闪电消失了又出现,反复无序。
终于来了,你的本相就是如此吗?
扶风虽有所预料,但还是不免失望。哪有风流而云不散的呢?好吧,扶风承认,云海之地确实存在这种现象,但这里不叫“云海”,这是“留云阁”,因为留不住,所以流,还有他叫“戈风”,不是云。
一束寒光向扶风被心击射而来,漫天风雨就是漫天威严,亦微寒。说不上铁甲与天威谁更高冷,一个亲贴肌肤,一个直指内心,没得比较。
对于一切冰寒,要么适应,要么破碎。他对于铁甲,他选择了前者,对于天威,现在他选择后者。
他的一只手突兀的从身后七步外探出,如惊雷接引突至。
雨束炸开,原地留下一道残影,残影破碎,雨化作了雾。风声大起,忽远忽近。
术法灿烂,多彩的光四处散发,虚幻的像成实,凶兽的影自有无尽的凶威……万法的争斗在此一瞬,数百年的道行在此刻留云阁片刻光明中狂暴倾泻。
回头有时只需要一个转身,而盛怒会让这个转身来得无比迅捷。那么出拳必聚强力,巨力之下身后的那道冰寒一下子被粉碎。
昭王还在原地,盯着扶风蹑嘴一笑,无刚才的狰狞。一切都是假象,谁人能看破这些妄道?
扶风不能,至少从九年前他就不能了。也许更早一些他能,但现在不能。之间有隔膜,彼此举止迷朔,互相并非恶意的隐瞒,这些都在让双方愈行愈远,行了九年,够远了,到了如今地步。
为什么他认为昭王一直不藏恶意呢,因为昭王曾大呼“昭然”,曾铁血杀戮,曾无视一切,不管是人或非人,对他却容忍到现在。
更是因为这道冰寒破碎了,碎了之后有什么?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是什么都没有,可扶风从这道冰寒中嗅到一股气息,鲜活的,戈行破的气息。
他大悔,紧急收功,无用,攻势已然倾泻出来,便不是意念所能收回的了。
他大吼:“为什么!”气势偏转,整个人与昭王擦身而过,余风尚劲,威势犹存。昭王处风中,双手负背不动,衣裳和纤发同时飘起,百万利芒扫过,衣衫倾刻间破烂不堪。
扶风依旧未能收功。心中有欣喜,亦有自责,欣喜什么,自责什么,说不尽。
变拳为掌,再捏诀,万千光彩涌动汇聚到指尖。扶风骤停,单膝跪地,指尖往地一点。“轰”的一声巨响传遍天地,似黄钟大震,又似海啸山崩,接着白石翻飞,大地震动,出现一个圆径长一人的大坑。
坑心一个人手指按住一个点,若是将那手指挪开,无人可以看出这个二指宽的点有多深,因为巨力反震,烟雨滚滚中铁甲已然破碎。坑外裂缝扩张,还没有停止。
扶风抬起头来,看到了“留云阁”这楼高殿,也看到“留云阁”这块牌匾,依旧大气恢宏。
龟裂不断推进,快接近留云阁了,但昭王没有在意,就像对待他的破烂的紫金袍一样不在意。
留云阁历无数年不灭,自有它的原因。
……
房瓦之上,两名男子相靠而坐,倒也新奇,他们已经有九年没有如此了,却没有一点不适应。铁甲破碎了,权袍也有无数破洞,都在自主修复。
大雨落下,打着旋绕远。
“你这样做不对。”扶风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的说昭王了:“对你不公。”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觉得这种做法不值,我会认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有了你,至少在我看来,你对我来说亦师亦友。还有你也说过,我比你大,那吾为兄,汝为弟。”为师为友并不是要学什么绝世功法,可以学很多,比如说学如何为人,如何洗去浮躁,让道心通透。
或许扶风对昭王还有其他重要性……一个人的世界终究比两个人的世界少太多乐趣。
两个人说话容易笑,一个人说话容易冷。
戈行破还活着,那么昭王到底付出了什么才能让他活着,昭王不说,扶风未解。
扶风说道:“你这样做还是不对,你可以给我说明,也就不会有这些误会。”
昭王轻笑一声说:“我都说过,吾为兄,还有你也曾对我说过,对错于我无用,只看该或不该,对错是别人的看法,该不该才是自己的准则。”
本就如此,于王,有何错。
扶风从瓦沟拮捧清水,在手中变化,最后铺展开来,其间扶风又问到:“说吧,还有什么能让你瞒我九年的,如果还是刚才所说,我不信。”扶风想知道昭王付出了多少。
水面铺成一片薄镜显现影像,空间游转,直追离国边土的一片古林。古林悠远,一只巨虎齐山高。巨虎有感,在镜片中扭头看向扶风。
他们不久前是同盟,现在不是了。
巨虎仰头长啸,满含怨恨,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夹杂着金丝,似有火光,具有高温。声波之下方圆百里空间接连破碎,树木枝叶被热流刮下,在翻飞中干枯,接着就化为灰烬。树干被震得炸裂,热血的生灵全被震成团团热血,在高温中燃尽。
声波极具穿透性,穿梭无尽时空到来,震碎薄镜,画面消失不见。即使画面消失,扶风也能看见那只神虎化作一名白衣男子,眼睛里闪烁白光,周身白雾遮掩。白衣男子轻踩焦土,一步一步远去。
画面破碎无关紧要,重结一面就好。扶风重结一面没用多少时间,镜面换了一幅景,景里一片赤色的土,赤色的石,赤色的山,赤色的水,赤色的草木……赤红成域,好像那里所有非赤色的东西都是罪品。
一峰耸入云天,多赤多霞多光,一条庞然巨蛇缠绕在上面。
山有多大,蛇就有多大,山有多高,蛇就有多高,山有多少赤红色,蛇就有多少赤红色。
镜面刚结好,镜中便有一条赤色长尾横扫而来,镜面再次破成水珠撒下。
如此时光,才流走片刻。
“我有一个孙子,比你孙女大一天。”昭王知道瞒不过扶风,直追记忆的最深处,那里附着伤枷,带着血,牵连倒刺,是大悲恸。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扶风眉峰凝结成一笔重墨,他不解,在怀疑,在思索。
“他如果还在,应该比你孙女高吧!应该是吧!”他知道吗?他不知道。是这样吗?他希望是吧。
“两天时间可是做许多事,比如夜行太真古国,闯关魔域,救行破于生死之限,比如行转八十万里,环黑山,隐瘴林,斩追敌三十七,逃亡于无人之境。一世王者,竟能淌污秽泥潭,竟能沐腐糜死气,古来而今者,有哪位王者可以像我一样为友人挂黑巾蒙面,行惊天之事!”昭王突出一身豪气,又突成一股戾气。
“好一个王,又比如刚出生的婴儿都看不住,活生生的一个娃儿,丢个彻彻底底!唯忠的神卫,寻踪的暗香,求源的金锁,防身的玉佩……有多少!多少都没用!笑话!好大一笑话!好一代绝古今如此一个王!”
昭王真情流露,负面的情绪激荡,气血沸腾,无言的威势压抑这方天地。
雨水冲荡,突然间沸腾,蒸发成了水汽。水汽中两人相靠而坐,若隐若现。
扶风站起来,昭王也站起来。扶风对昭王躬身行礼。
昭王受了,良久,昭王还礼,此事就此休谈。
“不看了?”昭王问道。
“不看了。既然我留了下来,他们自然要走。”
“雨什么时候停?”扶风问道。
“雨该停了。”
“那我走了,游山玩水,悟天地真理,做一个逍遥郎。”扶风说。
“你找不到他的,九年前我去救行破,让神卫护送他回国,中途先遇到追杀,后遇到地动,丢了,而且他被地动喷薄生出的地气浑了了本气,盖住天机,没法寻源。”昭王提醒到。
“我想试一试。”
“你会去哪里?”王问。
“随天意,便有缘的节点。”
“三个月后离国将重新晋升为神国,希望你能到。”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