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姐姐还不满十八岁呢。”

比现在的她都还小，可是三姐给她的感觉，竟像是活了整整一世。

“从那天开始，到三姐出嫁，我每天都会去找她。三姐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每一天都是我在逗她开心。我那个时候开始喜欢她，她虽然没有说过，可我也感觉的出来，她也是喜欢我的。”

“三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论是谁都不肯见，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什么，我只知道的是，三姐房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天地一片雪白。

迎亲的场面极其隆重，队伍在云府大门外拖了很远很远，她牵着母亲的手，看着姐姐步入花轿里，小小年纪的她看着三姐的影子遮在轿帘内，竟然觉得三姐步入的不是一场婚姻，而是一个和她们截然不同的也触摸不到的世界。

她那一天哭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当她发现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母亲慌忙为她拭去，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有眼泪出现，她那时天真，抬着头，问了一句:“母亲。三姐是不是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没想到，一语成譏。

她不清楚姐姐在穆王府过得什么样的生活，她每次去看她都只能看见她不悲也不喜的面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她和穆王的关系一向都不好，连最起码的相敬如宾都懒得装出来，姐姐嫁入穆王府两年，带回来的只有一纸和离书。

和离书，和离书，表面说的好听，可谁都知道，姐姐实际上是被休弃，成了穆王府的一个下堂妻。

而那个时候，新年刚过，帝都里的人们仍然沉浸在新的希望到来的喜悦中，三姐却孤身一人回了府里。

可是三姐回府之后，她意外的发现姐姐竟然会笑了，脸上的表情她现在想起才明白那是一种解脱，她没有因为那一张和离书而感到羞辱，她甚至不在乎帝都世家子弟对她的指指点点，她那时看着三姐的身影，第一次觉得，三姐和她一样，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活人。

她开始学会和母亲一起说悄悄话，她会和她一起偷偷遛出府里去外面玩乐，她会和大哥赌气，为了一个面子去学骑马，她甚至敢和父亲顶嘴，每每都把父亲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依旧乐此不疲，她在穆王府被败坏的身子也慢慢的被养了回来，脸上也有了常人该有的血色，对穆王府的人和事，绝口不提，她那时想着，这样多好啊，她可以这样陪着三姐很长很长的时间，她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也会和三姐永远的在一起，可是，轩辕易的一道圣旨，终究翻覆三姐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陛下颁下旨意，着令三姐前去静安寺，为太后祈福。为期三年。”

那个时候，三姐回府也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那一天，他们一家人正在乐呵呵的吃着全家饭，父亲那天也是难得的好心情，三姐也没有和父亲顶嘴，那一刻，大哥正在说着一个笑话，父亲没有告诫他“食不言寝不语”，他们全都笑的前俯后仰，三姐几乎要倒在母亲的身上，然后，宫里的李讣总管就来到云府，带来了陛下的旨意。

而原本融洽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冷清下来。

父亲那个时候选择沉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接旨，也不说话，母亲抓着她的手，很用力，抓疼了他，大哥当时很生气，若不是三姐把他拉下去，只怕大哥已经一脚把李讣踹出了府里，李讣站在那里，脸色很难看，他们僵了很久，最后还是三姐起身，接过了圣旨，说了一句:“臣女遵旨。”

她至今仍然记得三姐当时的语气，每每想起犹如在耳边环绕不去，哪怕她那时才十岁，可是也懵懵懂懂的感觉到，三姐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的让她那时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三姐刚刚回府时的样子，也就是大哥后来告诉她的那一种，心如死灰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陛下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就是知道，他们也没有办法抗拒，李讣走后，三姐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的表情她看不出是悲是喜，她当时很害怕，拉着三姐的手，哭着问她是不是又要走了，可三姐没有理她，她谁也没有理会，一个人静静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天天守在三姐的身边，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三姐出嫁前的那一段日子，她不知道三姐在想些什么，那个年纪的她搞不懂如此复杂的事情，可她也不说话，她知道三姐心情不好，就连她当时天真的心，都感觉到了一股压抑。

三姐走的前一天，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父亲去看了她，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上，第二天，三姐出来的时候，送她去静安寺的仪仗已经停在了府外，宫里来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守在她门前，见到她出来连忙打辑请安，三姐却理也不理，就连他们也没有看上一眼，一步一步走向府外，步履缥缈的像是要飞天成仙，绝尘而去。

给她一种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

她哭的很伤心，连忙追了出去，在府门外，她看见了阿晨哥哥，站在街道的一头，看着姐姐，而姐姐却只是看了一眼，就要上了马车，阿晨哥哥跑过来，拉住姐姐的手，可姐姐却是狠狠地甩开，放下车帘，我以为等个三年就可以，却不想三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姐姐走了一个多月，她实在很是想念，就央着大哥带她去静安寺看望姐姐，陛下虽然下旨让姐姐去祈福，却没有阻止亲人相见，大哥拗不过她，只得同意。那一天的天空很蓝，空气很清新，她坐在大哥的马背上，看着路边盛开的野蔷薇，听着天际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她的心情很雀跃，心中被将要见到姐姐的喜悦满满充斥，明明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她去感觉走了很久很久。

她欢天喜地的到了那里，却看见寺中之人一片慌乱不知所措的景象，她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哥的脸色却变了，抱着她来到姐姐住的地方，却看见了一片灰烬——

成青搂过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云若烟说道:“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寺中之人发现的时候，都什么也来不及了。”

姐姐死了，那手骨上的凤血碧玉雕金镯，像所有的人证明着她的身份。她至今都没有明白姐姐是怎么死的。所有的人都说是自杀，可大哥却说，是有人杀了姐姐。她相信大哥的话，那个时候她虽然小，可却莫名其妙的相信，姐姐那个性子，如何会选择自杀。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事，那场大火烧起之前，姐姐唯一见过的人，是轩辕寂晨。

这是寺中的人说的。

轩辕寂晨也没有否认。

“你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进离城吗。”

成青沉默，她知道。

云若烟道:“大哥毕竟不是离城传袭世家的子弟，没有从一生下来就拥有承袭爵位的特权。更何况入袭十三骑将关卡重重，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那时父亲劝过他，母亲也劝过他，可大哥却是下定了决心，执意要去离城。”

“大哥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身份尊崇，血统高贵，若他在朝，依他的才干，前途必定不可限量。我那时偷偷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离城，他告诉我，因为权力。”

“因为他需要权力。”

只有权力，才能够对抗权力。

而离城，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离城政局动乱，势力三分，而离王刚刚回归，毫无权势，离王唯一的依仗便是血统。离城最注重的就是血统，血统是打压那些动乱分子最大的凭仗。哪怕离王那时只是个空架子，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敢谋上。但哥哥投入离王麾下，也无异于孤注一掷，离王若败，呵哥哥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却不后悔。他协助离王清除动乱，掌握实权，期间险峻，自是他人所不能想。就我所知，大哥为离王效命，曾经四次半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其他我不知道的，自是数不胜数。”

成青点头，这是实话。

“离王用了三年时间，才彻底的掌握了离城所有的权力。令必行，禁必止。一人下，万人上。这是离王至尊无上的权威。三大长老，四大家族，八方诸侯，十万大军，皆唯离王之命而是从。哥哥立下汗马功劳，离王破格晋封十三骑将，封苍梧将军，深受器重，自此隶属离城，虽为朝延之臣，却再不受朝延管辖。”

成青笑道:“他也算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云若烟从她怀里抬起头来，道:“是啊。你不知道，那一年，哥哥从离城回来，跪在父亲面前，不说话，却泪流满面，他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重重的击在地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哥，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为我们的家族带来了无可匹敌的荣耀。他让我们得到了帝都世家敬仰的目光。父亲说，他是全家族的骄傲。”

“大哥曾经告诉我，父亲是个忠臣，却也是个迂腐的忠臣。他对于陛下的全部意旨皆尊不拒，除了自将门世家受到的一切属于臣子的忠诚的熏陶外，还有一份出于对权力的敬仰，或者惧怕。这也许就是我的三个姐姐死去而父亲毫无怨言的最真实的原因。而大哥却不想被这种敬仰所缚。大哥说，他忠诚于自己的国家，却没有办法承受一次又一次失去的代价。他和三姐的关系很好。他是我们全家人里面最疼三姐的一个。三姐的死亡，曾经一度让他疯狂，也毁了他与轩辕寂晨的感情。”

“姐姐走后，他把对姐姐的疼爱全部放到了我的身上，他疼我，宠我，凡我所求，从来没有拒绝过。可是，他禁止我和皇家的任何人来往。他不允许我和皇家扯上任何一点的关系。今天，他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就足以可见他心里的怨恨之深。”

“可是，我不想嫁给安王，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被人当做报复的棋子。我有我的感受，也有我的思想。我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知道大哥疼我，我也知道父亲爱我，可就像我没有办法接受父亲为了忠诚而像嫁二姐一样把我嫁给皇家，我也没有办法接受大哥为了报复他们而来利用我。”

成青看着云若烟，心里一阵恍惚，七年前那个哭着喊着让她不要走的小女孩，原来早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儿身。他不再是七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太多的宠爱带着压抑，以及过早的战场历练，让她比她熟悉的同龄的女孩子显得更加成熟。她看着这个女子灿烂的笑脸，却也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懂，也什么都知道。

她在乎这场婚事，她不喜欢被人安排好的婚姻，更何况她从来不爱轩辕寂炅，可是她更在乎的，是她的亲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成青笑着，这丫头的性子和当初的她，竟是如出一辙。

她抚着云若烟的长发，感慨道:“小丫头终于还是长大了。”

云若烟没有注意到她话里暗藏的深意，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这些话一说出来，她心里确实好受多了，心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她看着成青，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

成青失笑，捏着她的鼻子，道:“是啊，可真啰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像个老太婆一样。”

云若烟不服气，伸手捶她，成青哈哈笑着，云若烟道:“要不是亲耳听你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是女的。”

这笑声，也太男人了。

成青睨着她，调笑道:“我若是男人，你嫁给我？”

云若烟高高抬起下巴:“你若敢娶，我就敢嫁。”

成青笑着摸摸她的头，语重心长道:“尽说胡话。你记着，你大哥很疼你，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缘由，他都是为了你好，懂吗？”

云若烟抿唇，小姐脾气顿时上来，成青叹息，却不再劝，只是说道:“你这丫头，生下来便是让人疼的。谁舍得欺负你。”

丫头脸色一恼，显然又想起了婚事，成青忙道:“你放心。你气你父亲，回去向你母亲告状，你气你大哥，回去我收拾他。你要是不想嫁人，我们就不嫁。”

云若烟当她逗她开心，皇家的婚事哪是那么容易推掉的，但心情还是好了起来，傲气道:“你也觉得我不嫁是对的吧。我又不喜欢他。”

成青点头，“是——你才十八岁。嫁人太早了。”

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