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降下，远处几颗星星稀落。云轻旭追着成青进了府，执意要她把刚才的话给说个清楚，成青却懒得搭理他，这人，是笨的无可救药了，她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还想不出来——

云轻旭急行几步，拦在她面前:“青！”

成青一把推开，举起双手，气味蔓延:“去找东方，别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云轻旭伸手掩鼻，眉头皱着，看着她的背影，倒也不追，他知道这人一向不说没把握的话，若不是笃定，定然也不会告诉他，他再细细想去，刚才天色虽暗，但他常年习武，眼力自然不同常人，也不是看不出那人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在听得成青说起那人前段时间的事情，心中的猜测早已定了十之八九，虽然不知这人是如何看出来的，倒也不多做计较，他只怕传到东方耳里，这人“知情不报”，啧啧，可有苦头受了。

她慢吞吞的跟了上去，来到前厅，就看见成青吊儿郎当的站在那里，姿势颇为放荡，他忍笑近前，果不其然就看见自家父亲阴沉的脸色，母亲坐在父亲身边，表情有点僵硬，五妹埋着头，肩膀不住抖动，他佯装不知，若无其事的上前见礼：“父亲，母亲。”

云擎眼中氤氲着风暴，飞旋向他们袭来，成青依旧随意，云擎的声音就已经沉了下来：“怎么回来这么晚？”

云轻旭看着餐桌上丰盛的菜肴，云家的规矩一向是时未到，人未到，不得开席，他瞥了成青一眼，她不就是因为这个拖着他不肯回来么，他沉吟一声，道：“今日外面出了点事，需要处理，回来晚了，还请父亲莫怪。”

成青翻着眼皮，云擎皱眉，飘到鼻尖的气味越发刺鼻，他看着成青不羁模样，恼上心头，却又碍于主客情面，不好发作，只得问了一句：“你所谓的有事处理，是去喝酒？怎么满身酒味？”

云轻旭掩鼻，心里极其鄙视成青，这人回来时，看见一酒楼，眼珠子转了转，就跑了进去，不喝酒，跑到人家的酒池里，在那里薰了半天，能不是一身酒味吗？

他这里正找着借口，成青却醉醺醺的扯扯袖子，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没有。今日晟王殿下约我红酥手一见，一时兴起，就多喝了两杯。扰了将军大人，着实是青的罪过。”

云轻旭无奈叹息，云擎却是大怒，这人说话，表面上客客气气，可是，只要是有心人，那话里讥讽的语气都是不难听出来的吧。云擎现在已经有点后悔，昨天为什么要留他下来，他自看见这人的第一眼起，就对他没有好感，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和那个人很像，一样倔强，一样狂傲，一样的不把人放在眼里，每每对上，都会勾起他埋藏在内心深处整整二十八年的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有那刻骨的恨意以及深深的罪恶感，可他还是留了他下来，不顾他的意愿，将到口的话生生改变，就是那么突然。

可这人，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他到现在都没有搞懂，这人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从昨日见面，就没有一个好脸色，今日见到他，招呼都不打，转头就走，现在，居然还拿睿王来威胁他，他真当他不敢动他不成——

叶敷垶拦住他，对他摇头，站起身，对云轻旭道：“既然成公子今日醉酒，你就先把人好生安顿，稍后我会派人送去醒酒汤，也好去了这一身酒味。”

云轻旭应了一声“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成青，毫不留情的一把就拉过她，成青心里骂着，到底也没有挣脱，云轻旭把她拉到闲湖边，揉着眉心，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苦口婆心的教育道：“你说说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啦，怎么还跟长歌一样幼稚，惹父亲生气——你就那么开心？”

不开心，但是心里很舒服——

他甩她一眼：“这么多年，也就这点毛病越发厉害！”

成青一个人坐在闲湖边，褪下靴袜，小心的把脚触进湖水里，冰凉顿时顺着脚尖蔓延全身，她打了个激灵，呼了一口凉气，慢慢的放松下来，今夜无月，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远远地挂在夜幕之上，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不远处的灯光映照过来，倒是把这湖面映出了丝丝泛滥的金鳞银光，她想起刚才云轻旭的问话，心里就是一阵闷气，下意识的就要踹脚，倒激起一阵水花，溅了她一身。

她心中更恼，狠狠想着，没事装什么孝子，他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了，她这还算轻的呢，要依照她往常的行事作风，还有她云擎的坏到极致的印象，不把这云府闹到鸡飞狗跳，她就不叫——

她重重的哼了一声，手在半空也示威一样的挥了挥，颇有几分别赌气的味道，脚下也不安分起来，把自己溅的浑身湿透还是不肯罢休。

身后一阵低笑声传来，她蓦然一惊，回头，正看见叶敷垶站在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掩唇笑着，身后两个侍女随着，她面上一热，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动作，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尴尬在那里。

她躲着叶敷垶趣味的眼神，不自在的打了声招呼:“夫人。”

叶敷垶抬手，让侍女退到远处，方走了过来，看着她犹在湖里的脚，笑道:“成公子？或许我该叫一声成姑娘？”

成姑娘？

成青唇角一个抽搐，也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竟然没有听到有人来，一点危险意识都没有。

叶敷垶笑着，道:“说句打击人的话，事实上，从昨日见到姑娘起，我就看出姑娘是个女儿身了。”

成青一愣，她装的不好？但转念一想，叶敷垶是什么人物，江湖出身的她，武林美人榜上有名，又是叶氏家族的长女，得尽其夫真传，武功高绝，更何况活了这么多年，天生一双厉眼，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她是女子，她这样想着，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抬眸，对上她平柔温和的眼神，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让夫人见笑了。”

叶敷垶笑道:“你不必与我如此客气——这湖水生凉，又是夜晚，你身子不好，还是上来，免得着凉。”

成青也不拘谨，道谢就要上来，穿好靴袜，就见叶敷垶已经坐到了她身边，笑容大气而不是礼仪:“姑娘应该不是帝都人氏吧？”

成青低了下头，道:“不是。青祖籍离城——夫人也不必与我客气，直接唤青的名字就是。”

叶敷垶点头，道:“难怪我觉得青与帝都世家子女有所不同，原来竟是离城中人。也是，怕也只有离城才能养出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子。”

成青笑，这是在说她行为放浪，有失身份么:“夫人何必取笑我。我常听旭说起，夫人出身江湖武林叶氏大家，想来也是与那些闺门小姐有所不同吧。”

叶敷垶不禁失笑，这孩子还真敏感，她问道:“你和旭儿，是什么关系？”

成青看见她眼里闪烁的取笑光芒，眉毛一挑，道:“朋友的关系。”

哦？叶敷垶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那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朋友。”她看向湖水，“你知道旭儿以前的事吗？”未曾等她答话，她又说道:“旭儿以前也是有很多朋友，那个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玩乐，一起打闹，他很开心，也很快乐。可是，自从七年前，他性情大变，以前的朋友也全都不再往来，自从入了离城，母子相见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可我却知道，他从来不开心。七年前的事，永远都是他心里忘不了的伤疤。这么多年，他每一次回来，要么公事，要么孤身，我从来没见过，他带了哪一位朋友回来。青——定是不同寻常的。”

成青的笑有点牵强，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应该顺应合理的发展趋势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询问一声七年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再是一阵唏嘘，可叶敷垶的这番话远远在她意料之外，她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在她的面前提起七年前那一段禁密的往事，那一段曾经伤害了所有人的悲伤，她面对过无数的险象丛生的情势，可从来没有那一次像现在这样说不出话来。叶敷垶见她沉默，笑了一下，看着她低敛的眉眼，突然说了一声:“旭儿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成青抬眸，看着她，叶敷垶笑道:“真像，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真的很像。”

成青抿唇，问道:“像谁？”

叶敷垶唇角的笑意有点勉强，夹杂着些许苦涩，她看向夜色遥远的触摸不到的地方，缓缓说道:“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

成青放在膝上的手蓦然一紧，眼神一变，唇角微抿，转眼却已恢复平静。

叶敷垶却未发现她的变化，又看向她，道:“也许这样说很失礼，可是青的眼睛，真的像极了她。昨日我见到青，对上你的眼睛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一种错觉，我以为她回来了。”

“这样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就像那一年，我寻回了失踪了整整十二年的她，她站在我面前，叫我一声母亲。”

“母亲。”

她时至今日，仍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刻难以言喻的感动，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晚儿的声音，颤抖的，激动的以及委屈的声音。

她沉浸在那一天感动的心酸里，过往的种种接踵而来，她道:“只有母亲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成青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怎能不懂，她想，她甚至比她更有资格来谈论一个母亲的心情。

叶敷垶看着她的脸色，不懂她脸上复杂的情绪，却不想她却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叶敷垶一愣，失笑道:“你好好的道什么谦。是我这个老婆子莫名其妙对你提起的。”

成青一笑，并不说话，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懂得这一声对不起的含义。

叶敷垶笑道:“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也许是因为青的眼睛，让我对青有一种莫名的亲近的感觉，就是忍不住说了，还希望青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啰嗦才是。”

成青收敛心神，听了她的话，不禁失笑:“夫人严重了。”

叶敷垶起身，成青也站起来，就听得她道:“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看你这满身酒味，女儿家的总归是不合适。”

成青笑，“好。”

她看着叶敷垶走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眉眼一竖:“丫头，出来！”

她偏头看向一处巨石，正看到一人鬼鬼祟祟的磨蹭出来，她走过去，一把将人拽出来，远处灯光模模糊糊的落到她的脸上，正是云若烟。

她提着她，把她的脚离了地，她本就比云若烟高了半个个头，又有武徬身，提着她自然不费什么力，她逼近她的脸，狠狠问着:“来了多久了，嗯？”

云若烟躲着她，很老实的答道:“母亲一来，我就偷偷跟来了。”

成青哼着，把她丢在地上，云若烟站稳身子，又兴奋的凑了上去，问:“你是女的？”

成青瞥她一眼:“听到了干么还问。”

不是听到的——

今日十三来找她，看着她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个奇怪的成青身上，怕她动了歪心思，当下兴致勃勃的把成青的真实性别还有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都添油加醋的告诉了她，她当时不信的，可是，看着十三当时那一脸正气凛然不容怀疑的君子模样，她心里也是存了几分好奇心的，所以只好勉为其难的来问一声了——

然而事实上她不知道的是，十三所说的成青的所作所为，并不包括她和轩辕寂晨的那一段故事，不然，依她大小姐的脾气，只怕会生了怒来——跟谁在一起不好，找那个男人做什么！

成青看着她两眼放光一脸不纯洁的表情，手中折扇敲上她的脑袋，警告一声:“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

虽然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确实不少了。

她转身就走，云若烟立马追了上去，她今日受十三所托，来打听消息的——

“成……那个青——哎呀，青姐姐，我问你哦，你跟我大哥是什么关系？”

成青脚步未停，瞥她一眼:“朋友的关系。”

云若烟用一种非常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十三说啦，这世上，男人和女人，绝对没有什么纯洁的友谊关系——

“是这样么？”

“是。”成青肯定道，稍后又加了一句，“我叫他哥，他叫我妹妹，你说呢。”

云若烟顿时“哦”了一声，“情哥哥好妹……”

成青一手敲了下去，看着她摸着头故作委屈的模样，骂着:“谁教你的。”

云若烟吐着舌头，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忙也跟了上去。身后叽叽喳喳一路随来，成青的心情也是好了一点。

第二天，纵使成青有意起身，无奈锦被无意放人，在被窝里躺了半天，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肯好心的睁开眼睛，心下奇怪云轻旭怎么不来踢人，却也没有细想，梳洗完毕，就出了房门，蒙子那个人此时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偷懒了，昨天就没看见他，至于土芋子，不用说，此刻肯定是在哪个地洞里睡大觉呢。

她一边走着，一边调整心情，因为昨日和叶敷垶的谈话，她决定今天勉勉强强给云擎一个好脸色，至于他的态度，算了，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想着，就是一副好心情，可是走到前厅，却停下了脚步。

云擎坐在主位，紧闭双眼，一张脸绷的死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敷垶也坐在那里，脸色冰冷，手中锦帕绞成一团，手背青筋尽露，云锡站在一旁，不敢答话，而云轻旭正搂着一人，脸上的尽是层层怒气，云若烟在他怀中哭的撕心裂肺，呜呜咽咽的嚷出一句:“我不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