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成青抬起头来，往外面看了一眼，眸光一闪，唤道：“兮兮——进来。”

一颗小脑袋磨磨蹭蹭的探了进来，莯兮咬着嘴唇，屏着呼吸，一双眼珠子嗗噜噜的转，小心的朝里面看了一眼，成青见她此等性情，可爱至极，当下笑道：“兮兮。进来。”

莯兮睁着一双好奇大眼，歪着脑袋看着她，然后，慢慢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上前两步，咬着嘴巴问道：“你认识我？”

成青看着她，眼里尽是柔情，听了她的话，笑道：“这穆王府，应该只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小郡主吧。”

她伸出手，递向莯兮：“来。”

莯兮看看她伸出来的手，又看向成青带笑的温柔的面容，咬了咬唇，慢慢的走上前去——

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温柔，很亲近，带给她一种在她这个年纪尚不能明白的奇异的感觉。

没来由的让她想要亲近。

她知道父亲在地牢里关了一个人，关了整整八天，在她的脑子里，关到那个地方的应该都是十恶不赦的人，虽然她不明白十恶不赦究竟有多么坏，但是，总不是个好词的不是，可是，姨母告诉她，被她父亲关起来的，不一定是个坏人。

是啦，她是知道啦。

所以，在听见府中下人都在议论她的父亲突然就将那个被他关起来迟迟不肯放了的人堂而皇之的送到自己的寝房里，并且还守了一天一夜的时候，她这小小的心里，是生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的——

要不是姨母不许她胡闹，她早就溜了出来。

成青的手突然一动，将莯兮递到她手心的小手紧紧的握住，手心处顿时传来的真实触感让她猛然一颤，竟至内心深处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心酸，她只觉得眼眶一热，鼻子就突然酸涩起来。

她展开双臂，将莯兮抱到她的腿上，夫蒙一见，就急了起来：“公子，您身子……”

成青厉眼一扫，硬生生的将他的话给逼了回去，夫蒙吞了吞口水，满脸无奈，就听得小莯兮问道：“小蒙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真不够意思，来这里也不带上她。

亏得她这几天，天天陪着他解闷呢。

夫蒙和她混的熟了，又岂能看不出她在想着什么，心里翻了翻白眼，鄙夷起来，却还是恭敬答道：“小的奉命，给公子送药。”

送药？

莯兮脑子转了转，是哦，她好像也听说，这个人，是病了呢。

成青搂着莯兮，未曾看了夫蒙，道：“既然药送到了，你也可以走了。”

“是。”

夫蒙看了一眼成青，又看看莯兮，“小的告退。”

莯兮看着夫蒙走了出去，转头，有些拘谨，她小心的看着成青，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成青挑眉看着她：“我该有什么事吗？”

莯兮伸出小手，看了看她的表情，又轻轻的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一试，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慢慢把手放下来，捏着衣角，却不说话。

成青心里顿时感动的一塌糊涂，莯兮这一小小的动作却让她的心都痛了起来，她伸手，食指轻轻的抚着莯兮右眼下的那一粒朱砂，似梦似幻：“兮兮…”

莯兮听得她轻轻柔柔的嗓音，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那般欢喜，眼儿弯弯，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艳花。

成青也是笑道：“兮兮真漂亮。”

莯兮歪着小脑袋，被夸的毫不客气：“那当然。姨母说了，我跟我妈妈一样漂亮。”

成青一颤：“妈妈？”

莯兮以为她没有听懂，解释道：“就是母亲的意思——姨母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所以我也这么漂亮。”

成青心里一酸，却强自压下，笑了一声：“是吗。有多漂亮。”

莯兮有点兴奋，在成青的怀里也不安分起来，似乎提到她的妈妈是一件让她感到无比高兴的事：“很漂亮，很漂亮。”

她用手点了点额头，很努力的在想着什么：“姨母说，就是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还有那个什么云什么什么花想容的……”

成青低低笑了一声，直笑的莯兮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我又不记得了啦…”

成青忍住笑，揉了揉她的黑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记着了，那两句话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便向瑶台月下逢。”

“对对对！就是这个！”

莯兮高兴的拍了拍手，可是随即又皱起眉头，一脸困惑：“那两句话是大伯伯说的。可是，后面两句大伯伯没有说过耶。”

成青看着她娇娇俏俏的女儿模样，心中酸涩愈盛，却还是笑着说道：“那是你大伯伯笨，记性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老年痴呆。”

莯兮“咦”了一声：“你认识我大伯伯？”

成青没有否认，答的坦然：“认识啊，当然认识。我们见过面的。”

“哦。”莯兮咬着嘴巴，似乎有点犹豫，磨蹭了好久，才在成青不解的目光下小心的问了一声：“那…你认识我妈妈吗？”

成青一愣，眼中划过一抹苦涩，沉默半晌，才轻轻答道：“认识。”

莯兮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

“那…那你能不能和我讲讲？”

讲讲？

成青看着她过度兴奋而泛红的脸庞，问道：“你没有听人讲过你的母亲？”

莯兮的脸顿时暗淡下来，她低下头，狠狠地扯着袖子，咕哝道：“父亲总是骂我。大伯伯也不肯跟我说。我问姨母，也不告诉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委屈，一丝哭意也从里面透漏出来，又在极力隐忍，成青忙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红了的眼眶，顿时心疼起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说？”

她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不止是因为心疼莯兮，也因为她说的那一句话。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莯兮扁起嘴巴：“我也不知道。我每次问父亲，他总是骂我。那么凶…”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向父亲问起母亲的时候，父亲总会发了好大的脾气，狠狠的训着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直直的让她害怕，仅仅是那么一眼，就已经快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如果不是姨母也在场，她简直就要怀疑父亲会不会当场就发起狂来，可是，不论父亲多么生气，到最后，他总会那么轻轻的叹一口气，然后，书房的灯火，就亮了整整一夜。

她听府中的老人提起过，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了。那个年纪的她，尚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姨母就说，死亡，就是她的母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那时天真的问，那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姨母告诉她，母亲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到她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不懂，所以她说，等到她长大了，就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母亲接回来。

姨母笑着，说，那兮兮迷路了怎么办？

她自以为很聪明的回答，她可以在路上做上好多好多的记号，这样，就不会迷路啦——

当她长大一点，知道那些人说的死亡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她才明白，母亲去的地方，真的很远很远，竟远到了她这一生都到不了的天边。

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可她仅仅想知道母亲曾经的故事，哪怕只有小小的一件，她问过很多的人，父亲，姨母，大伯伯，九叔叔，十三叔叔，舅舅，外公，还有皇爷爷，可是所有的人，都不肯告诉她，他们都在躲着她。

所以，后来，她就再也不问了。

不论是谁，都不问了。

成青紧紧的搂着她，心里满是疼惜，夹杂着更多的却是无奈，莯兮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怀中模模糊糊的传来，听得她的心，都在狠狠地撕扯：“我想妈妈…”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我还是想她。”

“可我除了知道妈妈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舅舅也不告诉我。”

莯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这个仅仅刚刚见面的人说出这些话，这是她连最亲近的姨母都没有说过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心里竟然也有这些连她这个年纪也不懂得的伤感与悲伤，她只是无法忽略在看到这个人的那一瞬间，那莫名其妙就浮现在心头的她从未有过的亲近感，她尚且幼稚，所以也便如此稚嫩的相信一个小孩子与生俱来的最灵敏的感觉。

成青的眼中冷意顿生，莯兮的话激起了她早已忘却的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刻骨的恨意，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抚着莯兮的头发，轻轻道：“那兮兮想不想听？”

莯兮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小孩子最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高兴此刻很明显的表现在莯兮的脸上，带着隐隐的期盼：“想…”

成青轻轻笑了笑，抱起她，起身向床榻走去，两人并排侧躺在床上，她左手支着脑袋，看见莯兮睁着一双好奇大眼，眼巴巴的望着她，不由好笑道：“真是个急性子的丫头，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碰见什么感兴趣的事，总是如此迫不及待。”

是啊，那么急的性子，还有那么倔的脾气，也怨不得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莯兮倒是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又娇起小脸，央着求着：“说嘛，说嘛…”

“你跟我说说，母亲到底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她很漂亮，可到底是没有见过…”

成青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她抚着莯兮的小脸，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头：“你母亲，跟你有着一样的眉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巴，就连你这眼睛，也像极了她。你们两个，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莯兮伸出小手，摸摸自己的脸，又问道：“那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

成青笑了一声，仰面躺在床上，双臂枕在颈下，看着上方道：“她呀，怎么说呢，性子急的很，也倔的很，脾气不好，往往为了一件鸡皮蒜毛的小事，就和你父亲吵了起来，做事呢，也总爱斤斤计较，但凡有了一点理，就学不会饶人…”

莯兮嘟起嘴巴，这是在说她的母亲么。

成青看着她别扭的表情，笑道：“你让我说的，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母亲那个脾气，可没少吃了苦头，也每每，都惹了祸上身。”

“可是，她还偏偏福大命大，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却是闹了不少的笑话。”

“你知道不，有一次，你母亲和你父亲吵了架，吵的特别凶，结果，你母亲一时生气，就跑出了王府，三天都没有回来，那三天，帝都里，可是闹的鸡飞狗跳，你父亲动用了整个王府的兵力，都没有把人找回来。到后来，还是你皇爷爷，调了神武军，才勉勉强强知道了她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她躲到了哪里去？”

“哪里？”

莯兮好奇的看着她，她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个会闹脾气的人。

成青的眼中带着笑意，看着她，压低声音慢慢道：“青楼。”

青楼？

莯兮挠着脑袋，很认真的问道：“青楼是什么地方？”

成青完全没有一点眼前的这个是个小孩子的自觉，声音里竟是有着满满的向往：“青楼啊，就是男人们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地方。”

莯兮虚心求教到底：“什么叫醉生梦死，花天酒地？”

成青无语的看着她，这轩辕寂晨怎么教女儿的，这么大个人，连这点事都不懂——

她转了身子，莯兮忙拉着她，软语央道：“说说嘛，什么叫醉生梦死，花天酒地？”

她求了好半晌，成青才又转过了身子，她忙凑上前，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兮兮——”

她立马跳起身来，惊道：“是姨母。”

成青也起了身，凝神细细听去，又搂过莯兮，道：“兮兮，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莯兮虽然不懂，却是很乖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贺兰寧推门进来，进得里室，两人忙从床上下来，看向女子，却不想，后面，竟然还跟了轩辕寂晨。

贺兰寧看见莯兮，焦急的神情有了舒缓，她丝埋非怨的对身后说了一句：“你看，我就说她在这里的吧——兮兮…”

女子的声音蓦然停止，她看着成青，又看看轩辕寂晨：“这位是……”

这里，还真有一个男人？

轩辕寂晨却是没有理她，一双眼睛自进来之后，就紧紧的盯在成青的脸上，而成青，却是似笑非笑，毫不畏惧的迎视着。

莯兮往成青的身边挪了挪，有点害怕的唤道：“父亲，姨母。”

贺兰寧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顿时急道：“兮兮，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也不说上一声，可把人急死了，快过来…”

这丫头，总是平白的让人担心，她不过是休息了一会儿，就偷偷的跑了出来，她醒来，不见她，本以为是又在和侍女玩乐，却不想竟到了这里，若非晚膳时分仍不见她回来，她也不会找到这里。

莯兮看了看成青，成青却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去吧。”

莯兮咬唇，瞄了瞄轩辕寂晨黑着的脸，知道他是在生气，也不敢说些什么，忙跑到了贺兰寧的身边，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成青转身，想要躺回床上，胳膊却被人一把拉住，阴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兮兮来这里做什么？”

成青回身，甩开他的手：“我怎么知道。”

轩辕寂晨再次抓住她：“你跟她说了什么？”

成青皱着眉头，看着她甩不掉的放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六爷这话问的好奇怪，我能跟她说什么。”

轩辕寂晨紧了手指：“我再问一次，你跟她说了什么？”

成青翻了翻眼皮，不想理他，胳膊上传来的阻力却让她顿时起了恼意，口气也变得冲起来：“你有完没完！”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能跟她说什么，我有什么能跟她说的！莫名其妙！”

他被吼的一愣一愣的，半晌转不过弯来，见她又转过身去，忙伸手去拉，却不想，那人飞起一脚，当下就朝他踹了过来——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