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
“师傅,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呀,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去过离国?我想听实话。”乐羽今年年末就要满十岁了,身长四尺半,站在一棵桐树下。
雨太大,不管树叶有多密,雨水总是能在细缝间流淌,从一叶到另一叶,最后尽数滴落。
乐羽无奈。师傅不是说走这条路可以提前一个月到达离国吗,不是说这棵梧桐树可以挡住世间一切风雨吗?
乐羽小声地咋啐几句,抖抖衣服,衣服湿透了,墨发长披,紧贴背心,额头前水滴不断,从眼前划过。
“你师傅我什么地方没去过?不管是九神国七古国,还是近千小国独城,占地广袤的道统仙宗,都被我在两百岁前逛了个遍,就是那异兽横行,魔兵阻道的大山巨泽,我都去过不少。要不是我四处游历,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我捡到的,我闭关修行时上天托梦送的?”
乐同在桐树树干下盘膝打坐,树干粗壮,大约要八九人才能合抱,他刚好在能容一个人的树洞中避雨。
他说的“能避天地一切风雨”说得没错,可这树洞只能一个人,有谁同意让徒弟在洞中避雨,让师傅在雨中洗沥。
反正他不同意。
乐羽问:“那师傅你是什么时候去离国的,是不是时间太久了,以前的路已经不存在了?”
“你以为野外开发一条新道路很容易,其实每一条路都会被不断地定时护理加固。时间好像没过多久啊,应该没一百年吧,不会改道了吧?”乐同做出疑惑状。
“对呀,师傅!你才两百岁,区区一百年的时间差对你不算什么。”乐同表情夸张,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之后小声嘀咕:“谁知道是不是你记错路了。”
乐羽这点小花招又哪瞒得过乐同,乐同也不拆穿。
乐羽抱怨,衣服蒸干了又湿,蒸干了又湿,如果只是几天还好说,可这雨都快下了一个月了,让他抓狂,干脆不管它,让衣服一直湿着。
“羽儿,我跟你说,这次的雨不一样,若是其他时候,这棵梧桐树方圆数十里内都不会有雨滴落。”乐同说出此树的奇异,点明它的不同寻常。
管它同还是不同,还不是得在雨里洗去地气。从小到大,只要遇到下雨,他和师弟都得借助雨水所沾染的细微的天威来洗去地气。
他现在只想回家,将父母的骨灰送进家族祖地,并为他们在家族祠堂设立祭牌。
还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他捏住一只石锁,叹一口气。
九年前太真古国边境的雪岭发生地动,一群由商贾、难民、游牧族群组成的队伍正穿行其间,地气喷薄时有本领的人早带着亲近的人飞天遁地,逃无踪影。
山崩地裂,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能活下来的人无不是生气旺盛的的年轻人和婴儿,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旺盛的生气压制残留在体内的地气。
倒不是所有婴儿和年轻人都活了下来,灾难不只地气一种,不是样样都避得过。
好在雪岭三百里外有位乐善好施的武门,门主是位好人,师傅乐同也是好人,刚好路过,就指挥武门高手排列阵法,将剩下的人护在其中。
该武门算不上什么强大,却因为其乐善好施而长存不灭。
此番举止凭本心而为,即便他们也没想到灾难是如此的悲惨。
他们赶到时,数十万人炸成血泥,剩下的人大都全身黑气缭绕,黑气之下痛不欲生。
有的人全身裂纹密布,化大法修复,金光弥漫中血肉重生,可魂体已然残缺,剧痛之下狂捶大地,大地震动加剧,灾难加剧。
不亚于一场战争,比战争更加无终止。
一难之后,只剩八百少男少女惊恐无望,六十婴儿啼哭连连。
存活的人中数十少男少女远去,游走于天地,排解心中的恐惧,修以养性,望有一天能够拂去此处尘埃。
他们都还小,不懂这个世界本就处处有尘埃,只要处在世间,哪有烟灰不染身。
天地自然想要玩弄愚昧的人群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它可以让人看到它最险恶的嘴脸,也可以对他们施以最宽厚的仁慈。即便悲伤与喜悦并不是两个可以互消的极点,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带给它万古一寞中点点满足。
当然亦有施舍,不管是受害者还是施救者,死者自然无法接受这份回礼。
幸存者受地气陶冶,排尽体内杂质,尽管会有地气入体,但清除后天的杂质比清除先天的杂质容易太多太多。
有的人天资极弱,天资越弱,体内杂质越多,受到的好处也越大。
根基的深厚是由年龄和天赋共同决定的。年龄的问题他们不用担心,经过地气洗炼天赋也得到升华,个个都极具修炼潜力。
该武门位于这片雪岭附近,名为“关雪门”,意“关门可拒天下雪”,此番风雪却变化成暖风,直推入门,武门因善举意外获得八百潜力弟门徒,成了美谈。
一门一派化尽机缘能培养出几个潜力弟子?
太少。
突然间这个武门就由太真古国边境雪地里一片无名雪花成为一片修行圣土。
太真古国的“太真帝”将雪岭及雪岭附近八百里的土地划给关雪门,有的无上道统赐来与那道统传承不合的名法,多国送来贺礼,众多早已名传这片大地的深功造化者加入武门,只为结下善缘,有的则为求一个心仪弟子亲身教导,他们给武门带来强大的实力、数不尽的财富、高深的功法、显赫的地位……
还有名声-----不久后关雪门也像其他道统一样大迎天下英子,广收门徒。
这个半途崛起的武门一下子就成了一个一点都不弱于传承了数万年有强大底蕴的顶级道统。
那年风雪犹轻,今日风雨犹重。
乐同在那次灾难后就留在了武门,他喜欢弹琴,收了两个乐童,后因种种因由让两个乐童拜他为师,乐羽就是乐同年龄较大的一个徒弟。
后来乐同从乐羽的血脉找到了他死去的父母的遗体,又从他父母身上的遗物找到了他的家族,现在他要回家,这风雨却阻扰了他的归程。
乐同说这是离国君主在突破,举国龙气汇聚。
天地圣兽神种众多,各有各的奇特本领,龙可控风雨雷电,将之降为己用。而一国之君可凭国家大势集天地间游离的龙气为己所用。
当国君突破时,龙气汇聚更加剧烈。
风雨兴,雷电降。
乐羽对神国更加向往。听说离国以前也在九神国之列,后来没落了,失去号称神国的资格,不再如以前那般辉煌,但它依旧强盛,依旧敢在这个强族林立的土地上自称神国,飘摇数百年不显崩盘之兆。
现在离国君主追求更高境界,竟能引起这般气势,想必离国境内族地比那几国交接的雪地繁盛很多。
不怪他有这种想法,毕竟他家在离国,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无聊得要死,更该死的是这场雨,让乐羽的思念更重,有对那雪花盛开的山岭的,有对那悠远“关雪”门匾的,有对后山脚下青竹哥哥的几株雪兰的……
乐羽也不管这雨有多大,爬到桐树上。
桐树很高,且压制人的修为,他爬到一半。并不是他只能爬一半,而是爬得越高,对人压制作用也越大,他觉得一半就够了,太高就不太适应。
一半也很高,都有他六岁时什么王给他门主雪唯常五百大寿建筑的十六层高塔那么高了。
高塔已逾千丈,半棵梧桐树也逾千丈。
但高塔没这么难爬,这棵树只能靠蛮力才能攀升。梧桐有清香,这却是高塔没法比的。
乐羽做在一棵树枝上,也不修行,摆动小腿,顺着玩心,将淌到脚上的雨水甩到树干上。
他想到离国的家会是怎样,想到父母以前在家族里是做什么的,想到族长爷爷是怎样一个慈爱的样子,想到自己到家的时候族人的欢喜场面。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有些酸,有些涩。
他想到以后就很难闻到早已熟识的梅香了,想到那满天盛开的雪花不再有了,想到曾木哥哥和自己爬过的雪山不再有雪人了,想到一个清冷小镇卖吃食的小摊不再有一个爱赊账的小孩光顾了……
所谓回忆,即不忘与难忘,即乐与不乐。
离国将近,雪岭已远。
出神间叶缝透进丝丝亮光。
梧桐叶很密,所以外面的光很亮。
乐羽站起来,乐同也从树洞里站出来,乐同比乐羽快,乐羽比乐同高,乐羽看到的是新奇,乐同看到的是毁灭。
听说世人眼里最快的莫过于光,这句话对,也不对。但在此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管来或去。
来或去的当然是光,从离国方向而来,往离国的远方而去,然后天地暗了几分,梧桐树暗了几分。
不过是片刻光明后的错觉。
乐同双眼冒光,各种神彩迸发。他开启神识,神识一开,可通千万里。
乐同看到了,留云台矮了三尺,他的目光因此比意料矮了三尺。
留云台为什么叫留云台呢?
因为它是由无数信徒修建的,不多,如云,亿万万,由百石家的老祖“百石”主持修建,百石并不是有多么大的名望,倒是有一个叫“辛一”的强者能和他并列万古强者第一,留云台不高,刚好可以留云,留云台不大,方圆三千里。
信徒不是越多越好,要诚,无数信徒一人只运一块白玉石;主持的人不是越强越好,要专,百石刚好是石匠出生。
留云台到建成只用了九日,台上的留云阁倒不是被人们修建的,是先有的阁,人们才想起建台。
千里白玉石,千里白石梯,千里斜入白石中。有多久呢?不久,反正“百石”一族族谱的谱首一直都百石一人,其后族谱才累三千书架。
今日留云台才下降三尺,不多,相信三日内白云台自会上浮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