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连你也看出来了吧，阿絮，只是不知我到了‘那边’可还会有人能记怀得我。”

夜里月光清冷，月光辗转着，迈向了院子之中，恍若积水澄明，竹柏影已覆盖，斑斑驳驳，夜里只剩陋室里一盏橙灯散发着暖意。

公子在橙灯下写着什么，一笔一划尽落在案上的素帛，烛光在夜色中微微摇晃着，在极尽安静的夜里散发着细微的燃烧的“沙沙”之音。

阿絮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原是看着炉子，等壶水烧开之时，给公子浸上一杯热茶，但现在，壶水已经向外溢出，阿絮还在炉子旁边打盹。自然的，阿絮也没听见公子的喃喃自语。

公子也没想让她知道，他只怕他去了后阿絮也后一步地跟他一起去了，这世上，便更没有人会记得他。

公子脱下披风轻轻盖在阿絮身上，拿起烤炉上的水壶，加了几块炭火，斟茶，换灯烛。阿絮醒来时素帛已经加了几卷。

“公子… …”阿絮还睡眼惺忪，看到身上公子的披风心中一暖。

“阿絮，斟茶。”公子看阿絮醒来，他头也不抬，便开始支使她。

阿絮还有一丝恍惚，但她很快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提壶，斟茶，一切行云流水，理所应当，没有一丝地不顺。

“阿絮，今夜之后，我若成为大郢的罪人，你可还会信任我？”公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放下狼毫笔，端正地坐在案前，认真的看着阿絮。

“即使天下人都认为公子有错，只要公子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惧那天下人。”

“可连我自己都觉得罪不可赦……阿絮，我只问你，你可在意我是否有错？”

“公子无论做何都有公子的理由，只要是公子决定的，即便倾覆了天下又如何。”

唐君是郢国国君的客卿，是闻名九州的才子，文通古今，辩驳八方，闻达诸侯，古今绝无仅有。而今诸侯争霸，硝烟四起，弱肉强食已然是天下亘古不变的铁则。强国灭弱国，管他阴谋阳谋，明争暗夺，最后无非是成王败寇。但公子早已经厌倦了这些。

许多年前，他还记得那个人曾经是如何得意气风发，如何得挥斥苍穹，如风一般，凌驾于万物之上何等风光，何等潇洒。郢安君是郢国国君，也是唯一与唐君交心的挚友。郢安君在位之时唐君被封为郢国客卿。

郢安君不喜宫中的权斗宫斗，公子是郢安君最信任的人，郢安君也是公子最信任的人。公子不喜欢郢国，郢国束缚了郢安君太多。在公子看来，郢安君应该是翱翔苍穹中的雄鹰，驰骋荒原中的骏马，他不应该被困在这小小的郢国。

但郢安君却不这么觉得，他说他爱他的国，爱他的民，他要让他的子民过上最富足的生活，让郢国变为九州最强大的国家，他说有一天，他会统一九州，让普天之下再无战火。

“这是不可能的，”那时的公子毫不犹豫地反驳他。“国家只是统治者权利膨胀的产物罢了。没有国家人民反而会生活的更好，夏启之前没有围墙，没有街道，没有周郡，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休，人们夏天去往北方，冬天去往南方，想去那就去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追着他们交税，没有人逼着他们干不想干的事，没有战争，没有暴虐。”

“至于所谓的统一九州，再无战乱，更是绝无可能，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就没有什么永远的和平。”那时的公子，还只是郢安君的伴读书童，二人私下里亲密无间，根本没有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很多时候公子都不解，郢安君为什么还不赐死他。

公子是郢安君出游时捡到的野孩子，那时的公子只有十几岁，但他早已智慧过人。郢安君出游，虽然没有多大的阵仗，但身边还是有着不少的丫头侍从，再加上郢安君异于常人的华丽的服饰，以及虽是小小孩童却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静，都让公子觉得，这个同龄人非同寻常。公子原本是大秦的贵族，父母遭异党算计死后从大秦逃命而来，或许是没人注意到过他的存在，或许是来者故意放他一马，踉踉跄跄之中，他来到了郢国。他自小受师傅的教导，师傅是纵横家的大家，但又深谙儒家的救世之学，从小教导公子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道理。公子从小就了解百家学说，但如今流落市井，满腹的学问和小聪明都派不上用场。他要活下去，那么他就必须要用一些计谋。

最后是一支箭成就了公子，成就了九州皆知的谋略无双唐公子。

那时的公子蜷缩在角落里，和一群乞丐坐在一起，而郢安君被左右的人保护着，走在路旁。恍惚间公子看见了角落里的黑影，公子心中一震，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种感觉，太过熟悉。

公子想都没想，只一个箭步，便冲向郢安君。

黑影发出攻击，一支弓箭从他的身体里穿过，这是最后一搏。公子努力直立起身体，一来这样可以死死护住郢安君，二来，也可以让箭避过心脏。他没有那么傻，他也不想死，他必须要替这个看起来异于常人的同龄人挡这一箭，然后让他把自己当做恩人，只要脱离现在的困境，他就能够扭转当前的局势。

他相信他一定能，即使不能，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箭射中了公子的小腹，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但好在并不在要害。郢安君身边的“闲杂人等”各个身负武艺，公子中箭后立马将两人围了起来，黑衣人蜂蛹而上，一时间街道成为了演武场。

公子昏迷在了郢安君的怀里，郢安君怕极了，公子的血染满了他的袍子，但他始终没有把他推开，直到最后，黑衣人散去，援军到来，两人才算安全。郢安君被护送回宫，公子在确定没死的情况下也被送进了郢国的宫殿里治疗。

刺杀事件后郢安君被禁止出宫。而公子的赌博也如他所预料的一般顺利进行。

如他所料，郢安君并非池中之物，他是郢国公子，是未来郢国国君。

不过当他知道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他，躺在郢国的宫殿里，血是暂时止住了，但最后到底死生，还要看他造化。

公子昏昏迷迷地睡了几天，偶尔口中冒出几句胡话，但也是别国方言，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他自己知道，直到现在，他还隐约的记得，初到郢国的那几天，脑子里全是自己的父母，全是秦国里的暗杀算谋。贵族也好，下属也好，早上还是笑脸盈盈，下午就已经刀剑相向，所有人就像疯了一样，不知道现在的情景是假的还是昔日的温情脉脉是假的。

公子至今都觉得那是一场梦，他觉得此时自己还在秦国自家的宅邸里，而非郢国的宫殿里。他没见到父母的尸首，他欺骗自己父母还活着，在秦国的某个角落里，在他从秦国流浪到郢国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欺骗自己，他觉得总有一天父母亲会接他回去，回到秦国，然后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尽管送他逃出的部下嘱咐他永远不要回秦国，永远不要。

但他终究依然将要去往秦国，以一个使臣的身份，以九州第一谋士唐公子的身份，回到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