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少君
唐王的身形或许可以说是肥硕,加上他的站姿,使他鼓起的肚子更加挺起来。蜷曲随意披散的浅黑色长发瘪瘪地贴在他的脸上,如同是被水浸得湿哒哒的又被按在了他的头颅四周;一双眼睛里盈满了不知名的得意,带着些狂妄的目中无人。这个胖子的的脸上就这样挂着一种让看着的人不大舒服的、似乎是想表现得和善,却隐藏不了的沾沾自喜的、那种黏哒哒的笑容。
几乎是用极慢,极慢的速度把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唐王才自稍高处的主座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笑容,一字一顿地开口。唐王的汉话说得不错,不像阿笞他们带着生硬的异域口音。他的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让人不舒服:
“尊敬的客人,欢迎你们来到我的国度。”
言语中言尊敬,可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多尊敬。这句话后,唐王双手扬起,如同一只想要展翅的雄鹰,想要向来者炫耀这唐宫的一切。
正如他们进入永安城中所见那种疑似过去的云京那样的繁华热闹,唐宫里的一切也是尽最大可能性仿制出华国云京内城宫殿的格局——虽然离宫已经简化了许多,但终究是王家用度,又焉能不比平民以及官宦讲究许多。
阿笞看见他这模样,不得不违心跟着赞叹几句。其实唐王所炫耀,自表面上看的确是十分不错。然而看着这些金珠玉石,花鸟屏风。他也隐隐约约明白了,洛倾城要先将唐国收入毂中的理由。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好征伐,好美色,好金玉宝器,却独独不好民生。不过是浑水摸鱼的货色,而他这番作态,也将要被这趟浑水淹死了。
洛倾城仍是眯着眼看他,叠在脸上的笑意温软清浅,带上眯起的眼睛倒像是真的因为开心而笑不自抑。而她大概是看着这场景真的有了大笑的欲望,竟还笑出了声,虽然声音极低,却仍然被尚且极为自得的唐王听到了。
唐王将眼神向洛倾城的方向投去,因着被阿笞的身影挡了一半,只能看到她的一袭白衣,不由神色一变。
他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但不至于连自己的信息网都没有。几个月前每天都有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白衣在永安的官道上来回游荡,没有其他动作,却引起了底下那些人的关注,有人试图跟着那女子,查访她的来处去处,却始终不能发现她的行踪。而现在那一袭白衣出现在潍倇的使节队伍里,这其中了了,不能不让人深思一番。
唐王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女子的那个方向移过去,想要看清她的脸。而阿笞对他这突然的行为也并无因为感到被忽视而产生的不悦,于是唐王又下意识地朝着能看见女子的脸的那个方向又移了移。
于是当唐王移到洛倾城的正前方时候,洛倾城也配合地与唐王对上视线,不疾不徐地开口,“慕容策。”
这个声音唐王自然不会耳熟,但洛倾城的脸他却未必全然不记得。更何况,在华国没落的那几年里,昭阳公主的面孔,不可谓不能铭刻于心。看见洛倾城与昭阳公主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唐王一时失语,甚至于脸色都有些发白。看她的年龄想通其中关节,唐王在心里也大致对洛倾城有了那么几分猜测。
沉默半晌,才将方才自得的笑容敛了再敛,沉下了脸色,“昭阳小郡主。”
唐王想必已经知道了永安城中那个骇人听闻的小插曲,也该知道,做出这事情的,自然是面前的“昭阳小郡主”。按照道理,既然如今她都称其为“唐国”,那么就算再不情愿,也算是认下了唐国这个政权。就这样在他国领地,随意戮杀他国官僚,未免太过分了些。
若他不主动提起,看其他人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恐怕此事就会就此揭过。
然唐王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哪怕是毁了与潍倇的合作,他也不能善罢甘休。是以他主动出口质问,“小郡主不给我一个解释?”
洛倾城就这样笑嘻嘻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解释?”
短短七个字,一个直截了当的“你”,已经表达了她的意思——你如何称得上王?你如何配称王?
唐王脸色更沉,“小郡主当街杀掉我的肱骨之臣……难道不准备先给个解释?”
“哦?”洛倾城以反问句打断她,明明是冷静的模样,却偏偏是带着疑问一般,“我以为我不过是命人诛杀了一个叛国的贼子。”
“天庭尺方尚且不涉他国内政。”唐王冷冷瞪着这个一脸从容的白衣女子,似乎她做什么都有充分的理由一般……却让人恨不得将她一刀捅死。
“唐王这说的是什么话,”洛倾城面对他的瞪视却无动于衷,加上了“唐王”这个称呼,“倒是我也想向唐王问个问题。”
纵使唐王鼓着眼睛看他,却还是被她刀枪不入的笑逼得败下阵来。即使他不准备答洛倾城的问题,自己的盛气凌人却已经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
而洛倾城似乎并不在意他回不回答,慢悠悠地开口提问,“倘若你养了一条狗,在你发达显赫的时候,尽心饲养,喂它大鱼大肉;可有一天你落魄了,这狗却把你的孩子叼给了人牙子。你说——该不该剁了这野种的狗头?”
唐王不大懂她的隐喻,却能大致能将那个死掉的“肱骨之臣”与她口中的“狗”对上号,只是不明白,狗叼了孩子,是几个意思?
洛倾城却没有等他脑子转过弯来,突然抬手朝着他的身后一指,“哪怕不管那条狗该如何,只是这孩子,唐王可否还我?”
顺着她手指着的地方,正是今日跟着唐王出来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小少年,怯生生的模样,被洛倾城蓦然一指,突然抬头便对上了洛倾城的眼睛。
那少年先是呆滞,随后便有泪水慢慢涌上来,怔怔地看着洛倾城,小心翼翼却又不敢大声地问,“阿洛?”
恰是因为众人都因为洛倾城那一指,鸦雀无声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少年的时候,是以他的声音再低,都能够轻易传入洛倾城的耳朵。
几乎是与此同时,洛倾城轻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方才看见唐王带出来的那个少年,就觉得他有几分神似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孩子,但他始终垂头敛眼,不看任何人,叫她也不敢全然确定。
方才那一指,不过是她在赌自己的眼力与直觉,所幸那少年抬头一瞬,洛倾城悬在喉咙的心也终于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果然是那个孩子。
“孩子?”经方才一变故,唐王也有些惊疑地看向这个跟了自己不短时间的少年,略带犹疑地问出口。
“这孩子可是华国的少……”阿笞看这一场始料未及,似乎善心大发一般,开口准备,却被洛倾城蓦然截断,“宗亲。”
短短“宗亲”两字,说明那个少年果然与这个华国的小郡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王室的宗亲,又岂不是王室。但他的身份又怎么能轻易说出来。唐王豢养的娈童,华国末代王君,这两个身份倘若叠加起来,又岂不是一个华国的笑话。
华国纵然已经淹没于历史之中,可总要为这个曾为天下共主近千年的王朝,留最后一份薄面。
思及这层,阿笞也自然而然地住了嘴,微微偏头用余光看他这个远房的小表妹。即使是这会,仍然保留着中土王室的端方气度。他又转开视线去看那个无措的少年,只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这边的方向,却又不敢上前,似乎是害怕或者其它。即使是洛倾城就在他不远处,也没能让他摒弃一切顾虑过来。
“我们宗族里的孩子,我总要带回去。”洛倾城看向唐王的眼睛,眼睛里是全然的确信与坚定,容不得半分妥协。
唐王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少年。这个少年是在他立国的时候,一群汉室官僚向他示好的时候联名送上来的。彼时他还怀疑过,一群人献上这么一个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思。可以这份怀疑终于还是没持续多久,让那群人得了甜头。
只是没想到,却是旧朝王室。明明以为应该养熟了的狗,在主人失势以后反咬一口,的确十分让人忧心。彼时的唐王尚且不知自己这建起的国家根本活不到更久的时候,还想了许多相关治国方略。
只是可惜,他所想要向其他人炫耀的东西,甚至没能撑到他的下一代,便已经成了一场幻梦。
而此时他思索半晌之后,突然看着那个少年,开口问他,“清瞳,你想不想同你这位亲人离开?”
而他是确信这个少年不会离开的。自己虽然没动这个少年,却自认待他不错。哪怕是石头的心,也会有所触动。何况正如他为这个少年所取的名字,清瞳。少年的眼睛那样干净,而他一眼便看出,少年根本不想要离开。
果然,少年不再看那个看起来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白衣女子,怯怯地后退一步,低声嗫嚅,“我不想跟她走。”
华国少君,纵使没有真的被糟蹋。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若是这种事情传出去,那么,华国那点残存的颜面,都要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