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立威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没人站出来。有人在心里祈求看似站在队列最前的潍倇小王子发话阻止洛倾城的兴师问罪,却发现他看得兴致勃勃,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得再抬头看向洛倾城。
而洛倾城一如既往的微笑挂在脸上,与她带威胁的语句相结合,使人不自觉地生出畏惧之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即使如此,却还是没人站出来。洛倾城见这般境况,似早有预料一般,看一眼在她面前不远处跪着,任她说了两次“起来”都不曾真正站起来的裴之渊,开口问他,“你怎么不起来?”
裴之渊直视着她的眼睛答,“卑职失职,有愧于我泱泱华胥。”
“还知道自己失职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唐国国君恐怕还在宫里等着潍倇的人,”洛倾城仍站在阿笞身后没多动弹,将养着不再干裂,却还是透着缺乏血色的微白唇瓣张开,第三遍说了,“起来。”
裴之渊低下头,“是。”这个“是”后,他扶着地起身退回原来的位子,对其它僚属投射过来淬了毒的钢针一般的视线熟视无睹。唐国的国君并未对旧时的官僚进行换血,但许多人已经自行认为自己是唐国的官僚。他人或许可以随着世迁时移便更改自己的想法,可他不行。他便是古板愚忠如斯,毁誉都好,他都不会为之做出改变。
待裴之渊回到自己的位子,诸人长舒一口气,以为这件事便会这样翻篇:事已至此,为了华国最后那么点残存的尊严,想必这个小丫头也不会再去追究。却不料洛倾城突地又开口,“……裴之渊?”
“卑职在。”
裴之渊抬头看一眼说话的人,又连忙低下头,只听到洛倾城的声音,温和也干脆地吩咐,“少君的去向我已经知道,可是为何去向会是在那里,我很想知道。”
他连忙应和道,“卑职去查。”
“嗯,”洛倾城莫名便庆幸这次带上了柳三通,态度恭敬做得极到位地唤一声,“浣青先生与他同去如何?”
站在潍倇使节队伍里更后面的柳三通又怎么能说不愿意,俯首领命。
随后,令这些旧朝汉室僚属心惊肉跳的声音便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这声音明明如春风,听在他们耳中却如同一把把钢刀:“查出是谁以后,一个也好,两个也好……十个也好,哪怕是先斩后奏,也无何不可。”
在清寒惊异于洛倾城对这件事追究到底的决心同时,他们对面的队列里冒出一声不大和谐的嗤笑,“噗。”
这笑并不算太大声,却因为洛倾城这些话语造成的静寂,在这一群人里格外明显。几乎是在笑声发出的下一刻,其他人的目光都转到了笑出声的那人身上。
而洛倾城也在这些循声转头的人里,脸上温雅却让人生生觉出含义的笑靥尚且未散,一双眼对着那笑的人,“你笑什么?”
那人回望她的眼睛,却也没之前的畏惧,“我笑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哦?”洛倾城笑意更深,饶有兴趣地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人竟然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眼睛里带着笑,“你以为这是哪里?”
洛倾城看似配合顺从地答他,“永安。”
“唐国的永安。”那人在洛倾城的答案前加上三字,意义却已经大不相同,“那小郡……不,你又觉得,你是谁?”
洛倾城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洛子娴。”
“洛子娴”三字,并未将如那人心中一般说出“昭阳郡主”这个身份。那人却是丝毫未察觉不同一般,继续滔滔不绝,“王族遗孤?华国小郡主?或者是——昭阳公主遗女?”
“其实你自己都明白,华国大势已去,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一句‘先斩后奏,无何不可’能落到几分实处?纵使华国未覆灭之前,先王之命,尚且不能令行禁止,你一个黄毛丫头,哪里来的自信?”那人毫不避讳地盯着洛倾城,比起方才面对洛倾城的质问时候,仿若截然不同的两人一般,“我笑你在这里,尚且要靠着潍倇的名义来做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若我是你……”
“山水养人,阁下果真是口若悬河,”洛倾城不由由衷地赞叹一句,“看来是你在唐王面前分量不轻,是以才忘了你本是华国的官员。”
她方才也注意到了,来迎潍倇使节的队伍里,华国旧臣的确不少。但这些人里,有人锦衣华服,有人则低调得多,还有些人,身上仍是华国的朝服;而这个人,显然是锦衣华服里的佼佼者。
“我方才问谁将少君送进唐宫的时候,你一言不发,却是为何?”洛倾城许是听得不耐烦了,这份不耐之色也被她明显地表现了出来,说话极慢,声音也只是正常大小,却还是成功让他闭了嘴,“或者说……这件事情,你可曾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注意着洛倾城的人发现她唇边更大笑弧,却似是索命的无常僵冷的笑意一般。竟然有人有人看着她这笑容连移开视线的力气都没了,只余两股战战。只有那与洛倾城对上的人仍无所觉,一派自得模样,“即使我真的是将旧朝少君送进唐宫的人,你又能、奈、我、何?”
“说得好,”洛倾城笑问,又重复了一遍,“那你是承认,你在其中有罟泥扬波了?”
那人看向她,蓦地停了笑,“是啊,可你又怎么先斩后奏?”
一时间两人剑拔弩张,一个人脸上始终带笑,另一个人方方停了下来,却仍有残余笑意。两双笑眼相对,诸人都不知道将会有何发展时,却是洛倾城先开了口。
“清寒。”洛倾城短短二字,本在她左后方跟着,在之前没让人注意到的人如同一道黑影,倏忽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到那人身旁,快得让人只能看到残影。
就在一干人等都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是身首分离,甚至没有溅开的血花——只有脖颈处碗口大的创口与沿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去的鲜艳红色。干脆利落,一击必杀。
洛倾城方才的笑意倏尔消逝,只剩下一张被冻结了一般的面孔。她抬起下巴不看对面的任何一人,“你们不是想知道,他们如何先斩后奏?”
华国不再,所谓“小郡主”或许也真的不过是他们给故国一份情面这么叫着。但是既然已经留了这么一份给故国的情面,就留得彻底些。将年幼的少君塞到一个喜好娈童的君主的身边,哪怕不为故国体面,他们又于心何忍。
后来时局不如现在这样纷乱,大多数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有人与洛倾城谈及此事,彼时与洛倾城也并未那么针尖对麦芒了的柳三通笑言,“那时我与许多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借着少君的事情,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将它做个由头立威做个样子。只是后来思及此,才想起其实仔细算起来,她洛子娴又不是铁皮木偶,怎么便不会为自家的小孩子这般遭遇难过愤恨。”
但这时候,众人皆被洛倾城这番示威举动吓得有些不知当作何行为,只是愣愣地看着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尸体。青石地板的缝隙有浅浅绿意漫上来,而那个人的血就这样顺着缝隙漫下去,洛倾城对自己这番反客为主的举动也没觉得什么不妥,而是低头看向裴之渊,“知道了吗?”
裴之渊没有看向死去的那个人,也没有顺着洛倾城的意思应下这活计。他虽然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做了些什么,却知道想必牵连到的人不在少数。法不责众,并非虚言。倒是这时候柳三通出声应道,“这件事情先撂到一边——我们到了永安却久久不入唐宫,唐王恐怕是真的等得急了。”
这一句算是在给那些人找台阶了。方才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横生枝节,表情精彩的阿笞,也还是顺着这台阶踏了下去。而后竟然没人再理会那横陈于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又成了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两股面对面站着,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拨人,终于朝着那座名为唐宫的地方,言笑晏晏,相互交谈着同归。
洛倾城跟在阿笞身后半步远的右边,扬起下巴一步一步前行,仪态端庄典雅,应了古人诗文中的四字,步步生莲。双喜跟在她身旁,仍然抚弄着心口,显然是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劲来。她不是没见过死去的人,或者说是在她眼前死去的人:黎军进入华国宫殿的时候,她已经见过太多。她只是根本没想到,洛倾城会这样突然地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即使这份恐惧不足以让她就此畏惧洛倾城,但她也并非能够轻易接受这件事情的人。
但洛倾城显然不在乎她这冒出来的诸多心思,而是在这一路上调整自己的表情,终于在进入唐宫,在宴会上见到唐王的时候,又挂上了那温雅的笑意。
“尊敬的客人,欢迎你们来到我的国度。”
洛倾城看着对面那个头发蜷曲起来,肤色过分苍白,唇色显得鲜艳妖异的中年胖子,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