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之渊
车队仍是晃晃悠悠地前行,日复一日,远远地拉斜了朝日与晚霞下的影子。这样一来,本来大半个月便能到达的路程,走走停停,硬生生被他们悠哉悠哉地拖成了一个多月。
而正如洛倾城所说,他们不急,自然有人会急。
陌上绿意新,到了唐国的时候,放眼望去已经都是蒙蒙的浅碧色,带些毛茸茸的观感,看上去分外亲人。这动人浅青色弥漫的尽头便是唐国距离韩城最近的一个城池,再走上几天,便可到达唐国的国都永安。
这一路行来看似浩浩荡荡长队出行,却还是在洛洲的示意下佯作异域商队,在他国领地内规规矩矩地奉上牒文过关放行。洛倾城明白他这番吩咐的内里意思,如今名义上所称九国,也不过是后人史书中对华国留的一分薄面,将潍倇占领后的韩城仍称作华国。而实际上,可以任她随意天下的华国早就不在,即使祖父与她都不肯承认,但又不能不承认。而她,也只能在过关时,低下声音与曾经她必然看不上的双喜抱怨一声,“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我需要这样看他们眼色。”
“他们施与眼色,也不是向您施与,理会他们的无理做什么。况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双喜心知她也不是成心抱怨,揉着她的肩膀回她。看见洛倾城黑漆漆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心知她是被这半个月的车马劳顿又折腾得不大舒服,“都要到了。”
“这几个月书还没算白读,”这样与双喜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洛倾城掀开因为马车摇摇晃晃也跟着不住摇晃的帘子,目光所及皆是行人往来,车水马龙,竟然似乎完全未受到华国覆灭,旧国不再的影响,心中不免感慨,这些感慨也不免在她脸上表现出来,“啧。”
双喜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也不由感慨一句,“即使是现在,其实这些百姓,都不见得知道华国没了。”
洛倾城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百姓往往只管得了自己三餐温饱,眼睛里只有当下。如今天下,谁家天下,谁又会关注——总不会是他家的天下。再说这里又是偏远地区,自己说不定吃了上顿没下顿,谁又抽得出那闲工夫去关心这些,他们又不是那些指望入仕的读书人。
表面上洛倾城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向双喜,手却把帘子攥得极紧,宛如要把它拽烂。只是哪怕知道,还是不免心中堵得难受。双喜忙伸手把她手中的帘子小心地拽了出来,放了下去,眼睛紧盯着洛倾城看她表情。
洛倾城被她这副小心翼翼逗得眉心跳了跳,不由揉了揉,“你这是什么模样?”
她若是真的在意,又怎么会去看。她这一看,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只是这样猜测几乎不差多少,洛倾城自己都不知道该觉得理所当然,还是该觉得失落。
然而这不过是个插曲,不至于影响了她的心情。几天过后,他们终于是到了永安。
正如之前所说,唐国曾经是华国的附属国,曾对着华国国君俯首称臣,才得以安安生生地偏居一隅,不至于被打扰。只是既然俯首称臣,自然也是自认为“此国”的国君要下“彼国”的国君一等,那么华王往唐国安插一些汉人官僚在这里任职,也无可非议。既然汉人官僚有了,那总要有些汉人在唐国,才不显得这官僚过于孤掌难鸣。而既然汉人、汉官都有了,一地相处,你来我往,难免不会互相影响。
而汉人正统,哪有那么容易被自己眼中的“蛮夷之族”影响;那么,被影响同化的,自然是那里的原住民。
是以,洛倾城在永安这里所见到的并没有什么奇装异服,所听到的也并没有什么晦涩语言。乍一望去,倒像是恍惚间回到了云京,屋宇错落,鳞次栉比;古柳参差,绿芽初生;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而唐国迎接人的仪仗队伍,排成长长一列,直通向永安的那所离宫——如今的唐国宫殿。
清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自洛倾城的车外掀开帘子,扶住她伸出来的手。双喜自另一边搀着她的手走下马车,跟在阿笞右后方,隔着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洛倾城对自己从属的身份适应得极快,虽然仍是免不了自己骨子里的高傲气性,却是压抑了许多,好歹算是承认了阿笞,愿意替他在潍倇的地位稍微出谋划策一番。
此次出使唐国,古尔木措并没跟过来,而是与洛相留在了韩城继续谈天说地,谈兵论道。这对某种程度上算是亲家的人相处起来莫名的合拍,是当时的洛倾城都不曾猜到的。也因为古尔木措不曾到来,阿笞便算作了这场出使的代表,是以洛倾城跟在阿笞后面,也算是无可厚非。
于是在唐国前来迎接潍倇出使队伍的官员裴之渊眼里,便是一队异族服饰的人里,硬生生插进去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白衣女子,宛如是迷路错入其中的人。而当他定睛看过去的时候,却不由怔住。
那女子并非什么看上去眼生的人让他生出警惕,相反,这个官员对于这个白衣女子的模样可以说是熟悉不过。纵使年华轻往,多年过去,他却还是能隐隐约约地认出她的模样。几年前他代唐国入云京献奉时,曾在昭阳公主身旁见过这个少女。那时少女尚且有稚嫩的影子,却可以从她深幽幽的漆黑眼神里看出她的父亲与母亲的些微影子。
洛倾城似乎是察觉到了裴之渊的注视,微微偏头向视线的来源看去,眼带疑惑。盯着她看的那人是个汉人,大约二三十岁年纪,身上仍穿着华国的官袍——也或许是唐国国君也根本没闲心理会这些琐事,面皮白净,看上去有些文文弱弱的感觉。洛倾城看他的模样,也像是在识海深处有些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
看见他看自己不可言说的眼神,洛倾城心中浮上些不大好解释的困惑。这人既然是效命了唐国国君,看起来在那人面前还算混得不错,如今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也是叫人大为不解。于是洛倾城淡淡地回视,一双黑幽幽的眸子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眼睛,却不料他看见洛倾城的眼神,如同被什么鼓励了一般,突然往前走两步越过自己所站的队列,径直跪了下来!
不等洛倾城出声,那人已经先行对着她朗声道,“裴之渊拜见昭阳小郡主!”
听见他自报家门,洛倾城才想起“裴之渊”这个名字。
裴之渊是几年前的文试榜眼。正是在先王故去,少君年幼,昭阳公主摄政的那会儿参加的科举。殿试时候,她曾经跟在母亲一旁观看,对这个白白净净,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文人有些印象,却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被外派到了唐国这边。念及这层,洛倾城只是淡淡地回他一句,“起吧。”
在这一句“起吧”之后,才是她已经对其他人说了许多遍的话,多到自己也疑心是否认同这一句,“承你这一句昭阳小郡主,只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小郡主,而今我不过是潍倇小王子的门客。”
这先后可以说是既暗里肯定了裴之渊的这一句话,又在明面上给足了阿笞的面子。
只是在这一句话后,洛倾城却转了个语气,虽然还是笑靥如花,话语里却有了几分森森,“既然你还认识我这个昭阳小郡主,怎么连你们的王身在唐国,你都不知道照拂一二?”
来迎潍倇使节的一众僚属里,除了裴之渊还有其它的旧朝官僚。知道此间内情者听见洛倾城这一句话不由心中一惊,洛倾城知道君陵唐宫这件事他们不意外,却没想到她在甫一见面就把这件事捅了出来,朝着他们兴师问罪。
可她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兴师问罪?华国早已经不复存在,她这个旧朝的小郡主,又有什么资本来问他们?唐国自立,他们独善其身,留着旧朝少君在身边,无异于引火烧身,他们独善其身又有什么错?
一时间这些原本的汉室官僚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洛倾城将这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是全然的讽意。
果真是树倒猢狲散。这些外派到附属国的官僚,曾被先王与母亲认为是最忠诚、最不可能叛国的人,在华国湮灭之后,原来也对自己的故国不抱过多感情。果然如古人所说,天下不过一家之天下,与他人何干。
洛倾城抬起下巴将底下这一群人扫视一遍,才又看向裴之渊,他的表情竟然是毫不知情的样子,那份茫然不似作伪。是以她只是微微低头看他,扬声二字,“起来。”
随后又看着那些人,“哪怕你们不照看着些少君的事情我不去追究,但将他送进唐宫那个——”
洛倾城淡淡地重咬几字,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些什么,众人却能觉出她不外露的怒意,“还是自己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