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梦死
君陵彻底消失在风雪中不见踪影,阿笞视线所及全是泛着青灰的白色。帐里的暖炉只剩了压在炉子底的一小撮木炭,星星点点有微红的光亮。
阿笞回头看一眼洛倾城,也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伏在棋桌上酣睡的人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自语般低声呢喃,“也不知道他是太自信自己可以安然离开,还是笃定了我不会伤害他。”
这夜一直都在洛倾城身边伺候着,却始终没什么存在感的双喜上前揉捏她的肩膀,极随意地问她“那您会对梓兰君不利吗?”
“啧,越发不知道规矩了,”洛倾城一把拍掉她的手,“去把那边的东西收拾起来。”竟是看都不再看那一局落完自己这子便可以结束了的棋。
“嗳。”双喜被推到一边,只得懒懒地前去收拾,将在洛倾城眼里几乎要相融的黑白两色分拣开来,各自装入盒中。
那局棋黑白两军各占半壁江山,高下难辨。只是黑方步步退让,只守不攻;白方长驱直入,咄咄逼人。
“那您会对梓兰君不利吗?”双喜的提问在洛倾城耳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纵使知道这个小丫头不过随口一问,洛倾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自己,或许是因为她方才才与君陵对弈过,或许是因为她也在不自觉地扣问自己。
“是您告诉奴婢不要对您耍什么心眼,”双喜一边收拾,一边转头看她,“所以既然好奇,还是直接问出来的号。您还没回答奴婢的问题。”
洛倾城这次果然是没回避她的问题,而是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脚尖,又将身上的毛氅裹得紧了些,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不是说给她听,而只是说给洛倾城自己听,“就是我也不知道。”
这次她未设置什么陷阱留他,干脆地放他来去,也不过是这次他们本就没有对笛城不利的想法,顺水推舟而已。但倘若趁机扣押下君陵,能对自己的谋划有所助益,她也决不会犹豫。
正如方才棋局,她步步紧逼,他节节退让。即使最后仍是平局,他们两人对待棋局的态度却不同。若两人是恋人,那么君陵行为完全可以用"我怎么舍得让你输"一言概之,可照着两人如今身份对比,她更相信,他不直捣黄龙,杀得她片甲不留,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而她又需要谁的可怜。
许多年后,洛氏子娴成为只存在于青史里的传说,世人只知锦凰夫人九国纷争里的运筹帷幄,知她在黎国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却不知她也曾有过的无助彷徨与迷惘。
多年后成为一代女将镇守笛城的君青染问云游四方路过笛城的君陵,“我知道你那些无伤大雅的退让,可我却不明白你当年为何会怜惜她。像阿洛姐那样的姑娘,谁敢去巴巴地怜惜她,她又肯要谁的怜惜。”
而君陵只是看着风卷起满天的大雪前后扑落在那君青染的身上与她手中的枪柄,一长声叹息,"正是她那样的女子,我怕我若不怜惜,别人不敢去怜惜,可……"她又不是真的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又怎会始终无所畏惧立于风雨下。
但洛倾城许是自己也以为,不需要这些的。此时她只是起身望着棋盘——实际上那些棋子都已经被双喜收了起来,眯起眼晴冷“呵”一声,将自己幻想中的“棋局”拂袖打乱。
清寒也该从唐国回来了。
洛相最终还是接受了潍涴入关的现实,并在短时间便习惯了与古尔木措排兵点将,统筹谋划。抛开蛮夷的偏见不论,古尔木措不仅算个优秀的部落主,还算个不错的军事家。
他们的想法与洛倾城不谋而合。目前九国形势,有的国家看似弱势,实际上却不是块好啃的骨头:而有些国家却是外墙中干,只差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而他们首先瞄上的,即是唐国。
华国的覆灭并非是因为壳子被人从外部打破,而是因为现在的黎国国君当年在云京任职时,自内部的腐蚀。只是当初黎王也不曾想到的,是云京一破,不是天下换一家,而是四方割据,群雄争立。
而九国之中的唐国,是附属国王趁机自立。但几百年来民族迁移往来,境内百姓乃至地方多为汉人,恐怕并无多少折服之意。尤其是这些地方的地方官僚,更多的是愚忠故国的官僚,只有这样绝不变节的人,君主才能放心派遣。
当年把少君送到唐国,也不过是抱着这个念头罢了。 若要东山再起,也是自唐国开始,最为合适。纵使他们名义上是唐国官僚,但实际上,不免抱着中土正统的想法。哪怕是被撤职,但要养着个不算太显眼的少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几月前她命清寒梓珞前去刺探,并吩咐清寒最晚今日午时回来禀报所探到的消息。
这会已经是寅时三刻,天已经半明,浅灰近白的颜色。双喜收拾好棋桌,步子极轻地走过去替洛倾城揉按她的太阳穴,“还早着呢,小郡主先去歇会也无妨。”
双喜自然知道洛倾城是在等清寒。虽然她对自己嘴上最多嫌弃,却可以说是很信任自己,于是双喜现在能够知道的东西并不少,九宫随形卫即是其中之一。她知道洛倾城此时着急得到唐国的信息,却还是不免对她有些担忧。自昨儿傍晚一直下到今天的黎明,洛倾城与君陵根本半步未挪。棋局将罢时她倒是装模作样地浅眠了一小会儿,只是她装得再像,也终究是装出来的,加上劳心劳力,恐怕也没得了多少休息。
“唔。”洛倾城含糊地答应一声,便被双喜扶了起来,仔细紧了紧她的毛氅,也掀帘走入风雪里,朝着另一边单个的营帐走过去,求一会美梦温养。
洛倾城本想只是小憩一会便可以醒来继续等着清寒的消息,却没想到自昏甜梦乡里逃出后,日又西沉。双喜就乖乖巧巧地坐在她床边举着绣花绷,一针一线穿引如飞。察觉到洛倾城的动静,双喜忙不迭回头,“您醒了?”
洛倾城心知是自己过度困乏,也不责怪双喜,只是撑起身子揉揉自己的眉心,“什么时候了?”
双喜规规矩矩地回答,“昨儿梓兰君过来的时候。”
原来已经徒把一天睡了过去,洛倾城在被子里的手捏了捏大腿,还是有些方醒来无力的迹象,便也不急着起来,淡淡问她,“清寒呢?”
“奴婢不知道。”这说的是实话,即使是一般功夫不错的人,只要清寒不想,就未必能察觉他的行踪,何况双喜并无功夫。
洛倾城打了个哈欠,一双朦胧睡眼里还有些水雾氤氲,“啧,是我忘了。”不过清寒向来守时,既然这会已经是傍晚,恐怕他早已经回来了。
双喜点点头表示自己的理解,把针线放到一边的筐子里,“您可要起身了?”
“又快到夜里了还起什么,”洛倾城表现出少有的任性,“你先出去守着吧。”
“嗳。”双喜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没把这份疑惑说出来,而是领了命,规规矩矩地出去营帐外守着。傍晚天气乍凉,小风经过,吹得双喜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双喜刚走出帐子,就不知道自哪儿冒出来个黑影,兼之正是傍晚时候,帐子里也并没点灯,看上去就确乎是个影子了。那个影子靠近床边,才腰背挺直地单膝跪地,轻声喊了一声,“主子。”
听见这个声音,洛倾城心知是清寒回来了,缩在被子里懒懒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辰时左右。”略带些嘶哑的声音回她,眼睛望着地面。他回来时才知道洛倾城刚睡下不久,便守在帐里不曾打扰,顺便守着帐子。只是没想到她这一觉过去又是一天,有些出乎清寒意料。
但他也不至于为此大惊小怪,只是等到双喜出帐后便以最快地速度出现在洛倾城面前。
“既然都等了小半天,就该等得起我起床。”洛倾城不咸不淡地对他说,却是身子都有些僵了,“这会来我床前禀报,也亏你想得出来。”
清寒默了一下才开口,“主子对那丫鬟说了今天不准备起了。”何况他的确以为洛倾城应该很是着急得到自己的这消息。
洛倾城把头转向清寒所在的方向,眼睛淬了毒向他射出两道寒芒,“我是你主子,但也好歹是个姑娘家。”
听到洛倾城这句话,清寒才反应过来,“主子恕罪。”
在他眼中,主子即是主子,而他守夜的时候也没有少盯着她过,是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洛倾城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想法,淡淡开口,“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也不大在意这些。只是——好歹你以前守夜的时候,没突然蹦出来到我眼前过。”
“唔,”清寒含糊应一声示意受教,便听到洛倾城淡淡的声音,“既然你这样着急与我说,那就说吧。”
是什么让你这样着急——在唐国的时候,你究竟打探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