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四，年中初雪纷然而下。

池玉披着大红色的大氅，站在屋外望着后山。

“想去，便去吧。”

得到楚瑥赦令的池玉向后山跑去。

大雪覆盖住了一切。远方的山峦连绵，上端一层银边和着云雾缭绕。溪水已然结冰，静下心来听，只有远方忽而传来的几声鸟鸣，穿透群山，穿过冰雪。

寥廓而旷远，肃穆而美好。

后山种植的几棵红梅现在已经开花了。雪地中几枝红梅显得耀眼。梅花顶端被覆盖的薄雪已经化开，点点晶莹在红梅瓣中闪烁。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

池玉手握着一把玉扇，洁白的扇面上墨色“瑥玉”二字让她不禁垂眸。

那是还未遇见秦淮时她在店中买的，白玉扇柄洁白通透，扇面无字，角落处延出一枝海棠。

她自己在上面写下了“瑥玉”。今日就是楚瑥的生辰，她原想把这扇子赠与楚瑥，最为礼物。但是秦淮的一番话顿时让她又手足无措。

池玉的头顶上已经有薄薄一层雪，她却不自知。她走到崖边，缓缓伸手，想要把扇子扔入悬崖下。

她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天气的寒冷。

“不舍得扔就不要扔了。”

她手中的扇子被另一个人拿去，一转身，看见楚瑥撑着伞，站在那里。

楚瑥的伞撑在她的头顶，自己的头上却有一层雪花。他的脸有些红，看得出是因为天寒冻的。

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可否受寒了。池玉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进屋吧。”

池玉兀自朝西阁走去，留下楚瑥在原地。

是什么时候开始，池玉向他敞开的心逐渐闭合了。

楚瑥看着扇面上的“瑥玉”二字，握笔将背面写下“秦楚”，工整霸气，笔力强劲。 末了，他叫来池玉来看。

“师傅的字倒衬得徒儿的字丑了。”池玉看着这字，不由得感叹。

“小玉的字清秀隽雅，怎么能称为丑呢？”

池玉仿若没有听见楚瑥的称赞，继续说道:“为何要用秦，而不是池。”

楚瑥看着池玉冻得红彤彤的手，递给她一个暖炉，池玉一怔，也接住了。

他这是在示好吗？又为何要示好？

“池只是我为你起的姓氏，而你真正的姓氏是秦。这是你的父亲的姓氏，是你们家族的姓氏，人不能忘生命之本。”

“那为何这秦字在前，而楚字在后。徒在师前，这有违常理。”池玉冷冷的说。

楚瑥看出了池玉的心情不佳，他轻笑着说:“因为在徒儿一直在为师心中，为师也希望徒儿以后可以走在为师的前面，为师为你扫除那些麻烦，护你一世周全。”

池玉知道楚瑥从来不善说这些宠溺的话语。看着楚瑥认真的模样，她一时有些释怀。

“可徒儿只想走在师傅身后。”

楚瑥叹了口气，望着外面白雪茫茫的一片，“到时候你自会明白。外面雪停了，想出去玩便去吧。我先去找师兄谈些事情，待会何生会来一趟，你让他来找我。”

楚瑥正欲起身，池玉犹豫片刻，叫住了他:

“师傅！”

楚瑥转身看着她，“嗯？”了一声。

“邪邪去东海，是去做什么了，师傅可知道？”

“为我今后要做的事去铺路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但是现在恕我不能告诉你。”

“那师傅......可曾参与过大夏与大泠攻占大秦之事？”

“不曾，”楚瑥眼中满是云淡风轻，“师傅不会去做那等杀戮之事，更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做那些违心的事。”

“我做的一切，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池玉的记忆定格在楚瑥最后的一笑中。那笑里有无奈，有伤怀，有坚定。

自己为何会怀疑师傅？他可是救了自己的人。池玉摇摇头，看向了桌子上静放的那把扇子。

“为何这秦字在前，而楚字在后？”

“因为徒儿一直在为师心中。”

多年后，每当楚瑥想到此，心中都会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无论你当初是否相信，你都一直都在为师心中，从不曾有哪一刻消散过。

.

“如何？”

楚瑥进入南阁，看见楚邪背对着他站在桌子前面。

“正如你所料，匈奴、突厥、契丹等国现已储存兵力，准备进犯大泠，大夏也欲趁火打劫。这样一来，大泠腹背受敌。此次战争军中帅将死伤不少，元气还未恢复，将士们还好，可是这能出战的帅将却是寥寥无几。如今的大泠帅将大多是病老之人，如若要出征，大抵都又会扯着嗓子喊自己老了老了，不能领兵打仗了。”楚邪这么说着，还比划了一下，故意扯着嗓子学，逗得楚瑥也是一笑。

“所以说嘛，你根本不用担心。你平常也别乱担心，你这一担心，我就得跑东跑西，这小半个月的时间算是糟蹋了。唉，我还想多调戏几个美人，风流一阵呢。”楚邪吊着眼，故意用很可惜的语气说。

楚瑥也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是啊是啊，原来在师兄眼中，去调戏美人都比帮我这个师弟去前线侦查情况有价值，师弟当真是失败，失败啊。”

“你个臭小子别学我说话。”楚邪一收扇子，将扇子直直敲在楚瑥头上，发出“啪”的一声。

楚瑥也不恼怒，又由着他敲了好几下，才正色道:“大约还有多少时日？”

“少则年后五个月，多则年后到明年。这进兵嘛，毕竟要休整，集合，安排。就突厥王那个磨叽的性子，没让你等到后年都算好的了。”

楚邪看着楚瑥一副等不及的样子，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安置你的好徒儿啊？”

楚瑥一愣，瞪着楚邪瞪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她到那时已经算是做我的徒弟一年多了。我既为师，则为父，我......”

“得得得，你什么时候比小安子都话多了？不就是要护着你那徒儿吗？师徒情深我还是懂得，别欺负我没徒弟。”楚邪又翻了一个白眼，“小玉是计划之外的，但又是计划的关键。可这个关键，是死是活都可行，而且，死的要比活的安全。你当真决定了？”

“以前的我都可以听师兄的计划，但是这次让我自己自私一次吧，小玉必须活下去。”

她若是死了，我又该如何？

“那么，那场大火，二阁主要想办法支开玉姑娘了。”何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楚瑥身边，“若要保住玉姑娘，必须让她也信服你的死亡。”

“死与忘，你必须要做出决定。”楚邪也在他耳边说着。

“忘忧香，”楚瑥看着何生，“等到我假死脱身之后，你让尚安取来忘忧香，加上我的头发后让小玉闻，切记不要让她发现。”

忘忧香是玄楚阁特有的香料。这香料之中只要掺杂人的头发，让另一个人闻了去，这个人便会忘记一切关于头发主人的事情。其余的事情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唯独这一人的，丝毫想不起来。

这忘忧香对人体并无丝毫伤害，但是它却有一个缺陷，只可使用一次。若是第二次仍对同一人使用，毫无效果，因为这人已然对此有了抗体。

很多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之人会前来重金购买这种香料，愿家中亲人能忘了自己，不要为了自己的离去而痛苦伤怀。

人都是自私的，害怕别人忘记自己，却又期待别人忘记自己。

“点上忘忧香吧，忘了我，让她真真正正做一次秦姝巳。让我一个人坠入地狱，让我守住她心中的那份净土，为了我，为了承熙姑姑。”

“愿她此生再无楚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