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醉生
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下来,君濯下意识地停了步子,站在原地。将要天亮之前的黑夜总是更令人恐惧,何况这条道路周遭四围都是花木,并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壁灯,只有有些单薄的月色透过初冬干燥洁净的空气将人与花木的影子投射在地面。
灯的熄灭像是无意被刚路过的风打灭,君濯却宁愿更相信这是人为所致。纵使他明知在这乱世里,闯入一国深宫去刺杀它的储君并不现实,但君濯还是不自觉地肌肉绷紧,似乎随时会有危险从黑暗中飞扑出来,咬断他的咽喉。
黑暗中离君濯不远处的女子声音响起,出奇的平静从容,“殿下怎么不走了?”
“前路未明,我又怎么敢走。”君濯在这样的黑暗里压沉了嗓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似乎随时准备着,一旦感到任何风吹草动,就会暴起反击。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侍女从怀中摸索半天,“嗤”一声点燃了火折子。暖黄的光晕照亮她半张脸,然后往下移动染得她的衣服泛出些淡淡的绿色。“噗”一下,她手中的宫灯再一次被点燃,“殿下请。”
君濯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没再说话继续跟着走了前去。
路且长且静,两人一前一后各自行走,不再攀谈,直到君濯的寝殿屋檐出落在了他们视线,那青衣侍女才停下了脚步,任由君濯继续前行,向他屈身行礼,声音平静,“殿下慢走。”
“嗯。”君濯可有可无地回应一声,继续往前走了两三步,才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喊住已经回转的侍女,“等等……你站住。”
然后他便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以后放聪明些,再遇到这样的情况,继续守着便是,莫要自作聪明。”
“嗳。”那侍女答应一声,十分恭敬的模样,“那奴婢先回去了。”
君濯“嗯”了一声,转过身继续朝着回殿里的方向走。而那青衣侍女,也照着回主殿那边的路回去了。
君濯一路走回去,远远地便看见自己的独子君初衡在门口那等着,尚且未长开的身子要比身边提着灯的侍女短一截,却站得挺拔,像是一颗刚刚抽开的嫩竹竿。看见他回来了,始终绷着的脸才有了些放松的迹象,快步迎上来,“爹爹,您回来了。”
对于君初衡的这番等待,君濯早有预料,顺手伸起来摸了一把君初衡的头顶,才淡淡开口,“随我进来。”
“是。”君初衡恭恭敬敬地应下,瞅了一遍仍提着灯的侍女,极其冷淡地吩咐她,“在外面守着。”得到侍女应承后,才一拂袍角走了进去。
即使夜色深沉让他看不清楚自己父亲的表情,他却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明显的怒气。旁人可能能从君濯春风般温和的气场里得出“谦谦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结论,而他却能从他的细微小动作看出他的不悦,这些积压的不悦是暴风雨前密布的风雨,不知何时便会电闪雷鸣。
君初衡常常怀疑,他的父亲是否真的执着于那个位子——毕竟他也知道君濯的身子,客观地说起来,他根本不会比祖父活多久,也许离开这个人世只是前后脚的事情,甚至,父亲的离去可能甚至早于祖父。他在不懂事的时候,就经历了由一个普通官家子弟一跃成为新一代的王族的经历,但其实这前后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是以,他常常疑惑那个位子的真正优势在何,但即使不懂得,也习惯了去抢夺,就像一只幼猫下意识地去追逐一团毛球,即使不明了其意义在何,但还是忍不住要去扑一扑。
其实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如果是喜欢的东西,且这样近在咫尺,完全可以抢过来。这个想法他并非没有与父亲私下提过,却是让他反应很大地开口斥责,其言犹在耳:“噤口!你以为在你这个位置就是高枕无忧了吗?小心哪天死掉都不知道为什么!”
因着这层缘故,他再没提过相似言论,把这种在他人眼中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深埋于心,也以为君濯等得起。可是如今他自祖父寝殿回来之后眼里的阴冷,却让君初衡有了风雨欲来的预感。
跟着君濯走进屋里,君初衡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在里面插住,才直|挺|挺地跪下,语气平静无波,“爹爹息怒。”
君濯进屋后就自顾自坐在主座上,被君初衡“噗通”下跪的声音惊了一惊,低头皱着眉看他,“你好好的跪什么?又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爹爹这样发怒伤身,儿子心中不免担忧。”少年因尚未完全变声的缘故,声音有些低哑,又因为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乍听见就像是纸张被撕开一般,让君濯莫名地不舒服,但还是挥挥手,“你起来吧。”
看他慢慢起身的样子,君濯不由出声提点,“且不说根本与你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儿子,是将来要做黎王的人,不会有多少人需要你下跪,你又何必跪得这样轻易……先坐下。”
“是。”君初衡观察着君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走到一边落座,终究还是个孩子,不免有些紧张。君濯看见他这副作态,不由无奈,却没再说什么,而是盯着君初衡出了神。
君濯至今并无娶妻,因为并不耽于女色,这个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那时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是这等地位。
再过几个月后,他便正式踏入而立之年,而曾经确信自己将会继承君承一切的人,现在却又不敢肯定了,尤其是由继承家产,到继承一个国家的巨大差距。而君承召回君陵,对于他来说便已经是个危险的信号。不错,他身子是并不好,也许如多数人所猜测,他甚至可能让君承白发人送黑发人,但这并不代表,本属于他的东西就该拱手让人。无论是过去的微薄家产,还是现在的一卷山河,他都势在必得。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士卒贩夫,立嫡立长不立贤,古往今来尽皆如此。是以只要他尚未成为棺木中沉睡的人,那君承如今所能留给后人的所有,便不能属于其它人。这种想法可能自私,但又现实无比——自己应当拿的东西,便一分都不能少。
随之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一跳,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炸裂开来:如果真的要被拿走,不如主动去抢?
只是这个想法只是从脑中跳了一瞬,就被他甩了出去。君濯却是蓦然低头看向自己这个儿子,“你……想去那里坐坐么?”
即使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那里”是哪里,却都能知道。君初衡不知道他想要自己如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索性君濯也没想要他回答,自顾自地摩挲一下椅子上带些光华棱角的扶手,“即使我真的熬不起了,好歹,你……”
至少他年纪还小,是熬得起的。
君初衡下意识抬头,恰好对上自己父亲的眼睛,里面带着压抑在暗流之下的执拗,不由心惊地低下头。
再抬头时候,却都了无踪迹,只能看见他微微弯起来,却没有笑意的眼睛。
**
“砰”一声闷响,惊得盯视棋局的君陵抬头看向对面,却原来是洛倾城已经直接伏倒在桌上了,手中仍捏着的白子落在地上,发出“哒”一声脆响。
其实只剩最后一子,胜负便成定局——这定了的棋局,也是平局。
君陵俯下|身子去捡起那枚掉落的棋子,仔细握在手里,似乎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之前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对弈不出声的阿笞尚未睡着,看他动作,终于出声,带些久未发声的干涩,“七殿下此番莅临,是为何事呢?”
是为何事?
君陵自己都不大明了了,本来不过是想劝潍倇退兵,却遇上了她,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在营帐中看见她那一刻,君陵便知道此行目的恐又不能成,正如当年他总会不自觉地退让于她。果然他一开口,就开始被她带着走,所有慷慨陈词,所有侃侃而谈,化为乌有,最终折于一句,当年锦衣少年。
阿笞看他神态,顺着之前洛倾城教给他的话说下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久后我们会退兵。”
其实他们本就不打算攻陷笛城。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君承治下黎国实力已然不俗,虽然在如今九国里并不出挑,却也不是轻易能够挑衅的。他们在笛城外扎营,也不过是玩个虚虚实实的游戏。即使他不亲自来协谈,他们也会在不久后撤军。
君陵没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却是把那枚棋子握在手心没再放回棋盒,抬眼看向阿笞,“既然这样,告辞。”
天空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阿笞掀着帘子看着君陵走入帐外的风雪里,继而越走越远,最后只能看见他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袍,突然就觉得中土富饶之地也不算遥远;风顺着帘子掀开的缝隙窜进来,吹得伏在棋桌上酣睡的洛倾城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没有人注意到,君陵带走的那枚白子,被他小心收起,塞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