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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长歌之凤池吟 作者: 梨离 字数:3021 更新时间:2017-05-11 23:33:00

第二十五章 桑田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昏黄的烛火微弱地跳跃。韩城这边冬夜天气已经很冷了,君陵不由打了一个瑟缩,抬眼看向洛倾城,只见她也下意识地把裹在身上的白毛皮氅紧了紧,只从中伸出一只手臂,露着半截腕子,使人想到“皓腕凝霜雪”的词句。

“嗒”,又一子落定,夹着白子的手飞快地缩回大氅里,宛如一只冬日里出洞,发觉天气寒冷后又飞快窜回洞里的小兔子。君陵不由有些恍神,这还是自这次相见后,她第一次表现得接近于真实。

落子以后,他不自主地再用余光打量伏在棋桌上的洛倾城。她这会已经看起来已经有了倦意,虽然强抑住不打呵欠,眼睛里却已经有了漫上来的盈盈水泽。然而看她的神情,却并没有急着结束这盘棋的打算。

他以为观察得已经很不引人注意,不想洛倾城还是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在看什么?”

君陵忙收回眼神,看着棋盘上靠近自己的这一角,“没什么。”

意料之中,洛倾城并未追问,而是悠哉地换了个话题,“黎王最近如何了?”

她这个“黎王”的称呼与之前的“小七殿下”一般,同样让他感觉不悦,仿佛是这样称呼,便会让她与过去公主府里那个君陵熟悉的小少女划清界限,也与自己一家的过去划清界限。但君陵却又不能不让她这么称呼,毕竟国仇家恨,并非轻易可以消弭,而今她仍能平心静气地与自己对坐弈棋,已经是他之前设想所不曾奢望,而今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是以他只是模棱两可地答她,“尚可。”

“哦。”洛倾城也没再追问,似乎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

而此刻,距离韩城千里开外的黎宫,被随口一提的,据说还“尚可”的黎王君承,却冷汗涔涔,猛然自梦中惊醒。梦中情形历历,那切肤之痛,宛如真切地发生在他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君承不大愿意睁开眼睛,似乎担心睁开眼就会发现,那些经历并非梦境,还是切切实实的实在。梦中自己仍在穿着被溪水打湿的鸦青皂靴,沿着河床来回踱步的那几年,一不留神就会被漫上来的洪水拖入河底,永不超生:忽而是学子府邸,洛相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的手背上踩过,走远后才冷淡地评价,“德不当其智,难成大器”;忽而是昭阳公主府,梨花树下的艳红色身影,昭阳公主飞扬冷兀的唇角,“原来你就是明河口中的子期,可惜,我得煮鹤焚琴了”;忽而是洛明河笑得温文大力拍他的肩,“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灰色的东西本来就多,但只要靠向白的那边,好歹还算个好人”;忽而是两军阵前,从城楼上蝴蝶般扑落的人影;忽而是他离去云京时,城楼下大片大片暗红干涸的痕迹。

君承的床上,坐着个青年男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在床上眉头锁成硬结的老人。看他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猛地睁开眼睛又马上合上,似乎是不愿意醒来,君濯小心帮他掖了掖被子,试探地喊了一声,“父王。”

这一声试探的“父王”终于让君承有了些许真实感,急促的呼吸趋于平静后,才开口问来人,“谁?”

君濯不由生出几分无奈,凑在他耳边低声回答,“我,清许。”

“哦,清许啊。”君承一边与他对话一边撑起身子,只是还没睁开眼,惊得君濯忙上去扶着他肘弯,顺便低声应着,“诶,是我。”

君承就趁着君濯的手从床上爬下来,慢悠悠地问,“这会是什么时候了?”

“这会是丑时。”君濯答他。

“那还早着呢,”君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才睁开眼,用没被扶着的那只手揉了揉肩,“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来多久。”实际上他都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时辰。

君承的怒火突如其来,猛地把手甩脱,打了君濯一个耳光,“谁教你过来的?”每一字里都有明显的不悦。今时不同往日,王位上下没有纯乎的亲情。君濯这个二儿子,知道自己自谋权到谋反的一切举动,也是对自己的身份的变化最快的那个。

然而现在他的身份是黎王,他的身份是太子。而今父恐不父,子恐不子。

君濯显然也明白他的想法,识相地跪在君承脚下,额头紧贴地面,是十足服从的模样,“是儿臣僭越了。儿臣知错,还请父王责罚。”

见他上道,君承也不好过分苛责,只是懒懒地挥挥手赶人,“现在我也醒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回去吧。”

君濯闻言又是一拜,“是。”

说完这句话,才后退着退出他的寝殿,仿佛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后继者,而只是一个奴隶。

看着君濯退出自己视线范围,君承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是过分紧张了,但这份戒备却如同铭文一般镌刻在他心头。

他不自觉地想起两年前,他攻破云京的时候,闯进朝殿里时,看见洛倾城坐在那张坐着并不舒坦,但谁都想坐的椅子上,一只手搂着尚且年幼而懵懂的华国少君,另一只手捏着茶盏,抿一口茶水。空寂的大殿里,满是她的回声:

“今日,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于是,你又知不知道,窃人者,又何尝不是人恒窃之呢?”

他知道她的目的可能并非真的是给华国少君讲什么劳什子的“最后一课”,而是算准了他会去找自己,才故意作了那么一场戏。不然,又怎么解释华国少君怯怯地直言“子娴,我怕”时候,她却是向他投射一束冷光。

之后她与自己说了些什么,两年过去,就连君承自己也记得不大清楚。他只是记得,说完那句话后,洛氏子娴偏头,才发现了他一般,咯咯笑起来,一如过去,仿佛不过是在他与明河畅谈一番后,她插进来的银铃似笑声:“原来君伯也在,那我不妨再多说几句,还请君伯指正一二。”

——而今你从交付与你信任的人手中窃取了一个国家,岂知你如今蝇营狗苟所汲汲,将来也会被你所信任的人轻易窃取?

天道轮回,又有什么是不能还清的。

想到这里,君承突地“呵”一声,冷笑出声,跟着的便是一连串大小声,听上去竟然有些异样骇人。大笑过后,才如梦初醒般,自言自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什么听不到的人,“如今我连儿子都这般提防戒备,还有什么我交付了信任的人,能偷走我的东西。”一语道来,莫名惨淡。

这边君濯离开君承寝殿,却似乎没把君承莫名其妙的一耳光放在心上。青衣的侍女提着暖黄色宫灯走在他稍前面一些带路,垂着眼不与他攀谈,似乎生怕他问什么。可即使是她这样谨小慎微,生怕引起注意,却还是不能躲避君濯的问询,“我以为,是你代他传唤的我。”

侍女提着灯继续往前走,不紧不慢,“奴婢以为,陛下在那样的梦境后,会愿意看见殿下。”

“看见他的儿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紧紧盯着他?”君濯反问。

他比其它人更了解他的父亲。君承过于矛盾,一面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另一面是仍会影响他的良知之心。若一个人要爬的高,要么便不要走歪路,要么便对自己这条歪路不要怀有犹豫、怀疑与愧疚。如果一个人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都心存怀疑,那么无论是康庄大道,还是旁门左道,都不能走得长久。

他下狠心以凭着洛明河的信任掏空华国最后一点瓤为方式破而后立,建立黎国,却又对此怀有内疚。即使并不深切,却足以成为噬咬他心脏的蚂蚁。然而他能以这样不够光明正大的方式取得政权,孰知他又会不会因为别人用了不够光明正大的方式而失去政权?是以他对于身边的人再不能施以信任,哪怕自己曾经不仅是他的嫡长子,还是他一同并肩作战的人。

王自称孤,于是登上王位之后,俯视众生的同时,也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无人不疑。

而以君承现在越来越暴躁多疑的性子,在他无法掌控的时候离他那么近,瓜田李下,难保不会让他怀疑。而这个青衣侍女,即使不了解他的性子,也不该含糊其辞,对自己进行误导。

“父王才是你应尚之主,你好歹聪明些。”君濯跟着她的步子,总是落后半步。长夜沉沉,那侍女手中的宫灯因走动而被气流搔动,似乎随时便会熄灭,灯里的蜡烛似乎也很短的样子。

“殿下说得都对。”侍女仍在前面走着,头垂得十分低,似乎是受教了。这时候她手里的灯突然灭了,空气便突然安静下来。

长夜寂寂,从黎王的寝殿到太子的寝殿的路,长且安静。

作者的话
梨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