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沧海
君陵觉得自己始终悬在喉头的心一瞬落回胸腹,总归洛子娴还是能有与他手谈一局的兴致。这是否也说明,她对自己,其实也并非太过深恶痛疾?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奇怪莫名,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这般想法。
大抵算是一处长大的人,他终究不想让她走得太远。即使是这样明明已经隔了千山万水般的光景,也请让她不要对他太过厌恶或者痛恨。少年交游的那些日子,总归是过得最无邪自在的一段锦绣华年。
君陵如释重负般抬头看洛倾城一眼,目之所及又变成了她恰到好处却不及眼底的笑意,“来。”
自那句话后,此刻两人相谈与原本的目的早就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仿佛他只不过是为了与她来这里随意地谈话,时间地点都不重要,而他们不过是需要在这一场谈话后,对弈一局而已。
洛倾城起身让开,原来她靠着的便是一盘未完的棋局。君陵在远处便能看见黑白相峙,黑子却已经隐隐显了败势。承她一声“请”,君陵绕过阿笞走到棋桌前,在洛倾城对面整理一下下裳坐下,正准备收回棋子,却听到她的声音,“就下这盘。”
君陵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好。”
抬眼看见她递过来的盛满黑子的浅口罐,有些无奈地伸手去接,又把自己手边的白子递了过去,不由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她的神情。他以为她会为自己的这份小心思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真实的,狡黠的笑意,却没能如他所愿见到。他看见的,还是她常常挂在唇侧,仿佛只是一种习惯的笑意。
终究还是有什么大不一样了。
洛倾城却没管他到底想了些什么东西,双手叠在腹前,敛眉垂眼看着被自己一把抓进手里的几枚白子,透着淡青的色泽乍看与玉石有些许相似。她捏着棋子来回摩挲,似笑非笑地看他,“该你落子了。”
“哒”一声,黑子被按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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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姐姐,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女童稚弱的声音蓦地打破一片寂静,“她过来了,虽然没有伤我,但我很害怕。”
听到她的话,面目模糊的黑衣女子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回应她,仿佛她说的,与平时的天气晴好,食物冷暖之类并无区别。这也就是说,在这个女子眼里,君青染与其它路人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并没有人到这个院里。
君青染的心一寸寸下沉,终于是忍不住回忆起君初衡对自己所说,“你以为她是真的待你好?不过也只是有利可图罢了。”
虽然她说过即使对于阿洛姐姐来说,她身上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便可以用来等价交换,但还是不免失落。她曾以为九幽被留下来是为了保护她,现在才发现,果真是她想得太过简单天真。
她身处黎宫角落,无权无势,若不是二哥对自己少许看顾,谁能注意到自己,又有谁会吃饱了撑着来害自己,她又用得着谁来日夜不离地护着,且只是她以为的日夜不离。
跟在阿洛姐姐身边的那些人来无影去无踪,常常隐匿在常人所不能察觉的地方,便引不起人的注意。她只知道自己察觉不到九幽的存在,却没想到过,她会在某个时刻,远离自己身边,去做什么她所不能够知晓的事情。
她突然便觉得之前使她安心的九幽,现在使她恐慌了起来。
而九幽此刻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管君青染这个小丫头在想什么,而是倚靠在屋梁上轻声喘息。即使声音放得很轻,在她自己耳中却还是如同狂风刮过一般大的动静。
难怪之前有疑似黎国王室麾下暗卫的人监视着这么个小丫头,原来是君濯的功劳。这样看来,他对君青染这个小丫头的一些小恩小惠,也不过是看出了主子待她的不同。因着这层缘由,她的任务收尾,差点便功亏一篑。
黎王寿宴上一场悄无声息的闹剧,却用了旧朝九宫随形卫,江湖神秘势力千金楼与安插在黎宫里为数不多的钉子。祸事好闯,好戏落幕后却未必能干净利落地收场。小郡主的意思是有些人可以当做弃子,但她却还是存了一份心软的侥幸期许,是以才又在黎宫滞留一段时间。
小郡主想必也清楚,旧朝覆灭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而她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与计划,也只能讲给这些看着她由婴儿到少女的一路成长,陪伴守护过她颠沛流离岁月的随形卫来讲。
那场闹剧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不过是给衰老的黎王带来一场华丽的恐慌。洛倾城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会不会让那个人害怕,会不会让那个人内疚,会不会让那个人畏惧。九幽知道,洛倾城被丢在黎宫不闻不问的那两年,她时常在无人打扰的夜里,低声问清寒,是否人性果真会淡薄如斯,君承其人谋反之时,心中可曾怀过半丝内疚。
而她也没真的等他们的回答,只是自问自答。九幽无法忘记,那两年沉郁的夜里,她低声重复过无数次的话。
“大厦倾尔,如夏替冬春,又何嗟怨哉。”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门外,看不到屋内情形,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猜想。或许她在屋里蜷缩着哭泣,或许她只是无意识地重复,都不免让自己产生凄凉之感。
雕栏玉砌应犹在,谁道朱颜老。
故国也不堪回首,清风无数,月明几宵。
如今洛倾城真正可以用到的资源,其实并没有以为他们是威胁的那些人想象中的多,是以哪怕少一个人,九幽都不免替她心疼。
而今诸多之前安插在其中暂无法脱身的陆续脱身,而今她也能回洛倾城身边复命了。只是……
她低下头,女童虽然不说话了,却仍抬着头看着她想象中九幽所在的方向,眼睛里似乎蕴了眼泪。哪怕是在黑暗里,她也能看见这个小公主眼泪汪汪的样子,却不大喜欢——她记忆里的小郡主,几乎是没有掉过眼泪的。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自以为委屈巴巴便掉金豆子的小姑娘,实在难应付,也不需要去应付。
只是想起小郡主的吩咐,她终于还是开口劝慰,“小郡主说过,你是个聪颖的小姑娘,就该知道,能真正护得了你的,只有你自己。我虽然不是守着你寸步不离处处兼顾,可好歹是顺便照看了你一段时间。再何况新来那个替了小郡主的小丫头虽然眼皮子浅,不也没能在你手下得了半分欺负你与你娘亲的便宜么?”
君青染这是第一次听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喊洛倾城小郡主,颇有些惊奇,却又因她这番话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由紧张地低下头,僵硬地打断她,“我知道了,是我不懂事,你不用再说了。”
踌躇半晌,她终于还是问出口,“九幽姐姐,你,你……是要走了么?”
屋梁上的人半晌没回答,不知多久以后,才淡淡回一声,“嗯,要走了。”
听到她的回答,君青染也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已经在眼眶里的眼泪却不能顺势掉下来,反而如同被堤坝防住的洪水,生生地堵了回去。九幽并没有看她,而是如往常一般望着天窗,似乎要透过窗纱,看向更远的什么地方。
她对这个黎国小公主的看顾,不过是奉着小郡主的命令。而小郡主做这个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并非必要的吩咐,却未必是兴之所至。自己对这个小丫头是敷衍,但依她往日观察,小郡主虽然表面上对君青染的每次搭话不过敷衍,但实际上,以她的气性,有这个敷衍的心思,也算是对这个馒头似白白嫩嫩,又早慧的小丫头上了些心。
心下恍惚,九幽不由又多叮嘱几句,“我离开以后两三个月,你就待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也尽量别老去找你的二哥。”
……以他的独子所见你往日与小郡主的往来,一旦东窗事发,他们难免会想到你。
君青染每一句都答应得乖乖巧巧,“嗯,我知道了。”
九幽起身踩在屋梁上轻轻一跃,就如同一只蝙蝠从半空扑落一般落在地上,蹲下身子看她,君青染才第一次看见九幽的脸,平平无奇的青年女子脸庞,走在人群中便看不出来的模样,就连眼睛,也没有传说中习武之人的神采奕奕。但此刻九幽盯着君青染,就让君青染产生一种必须同样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的强烈渴望。九幽生涩地抿了抿唇,顺着呼吸声,一字一字极轻,极缓地吐了出去,“她那样恨黎王所作所为,必然有一天会与你现在的国家产生争端。小郡主身上担着,心里压着那么多事,仍待你不错;纵使我待你不如何,你也……尽量记着些她的好。”
九幽知道这种期盼未免太自私了些,可她仍是不能不为小郡主着想。她在暗中看着洛倾城长大,自然知道的她心性其实并不像驸马,为了报复,不惜搅乱乾坤。那时,她大概便会成为千夫所指。洛倾城选的这条路,并非康庄大道,而是长满了荆棘。
而九幽,只不过是试图把这些可能刺到她的荆棘,拨开一点,再拨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