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渊源
当年被清寒从湖中救起的君陵盯了清寒的眉目一会儿,不顾自己仍湿淋淋的碎发与贴在身上皱巴巴的衣物,眼中有星星光芒,“你这个护卫不错。”
“是清寒不错,还是随形卫不错?”彼时洛倾城如是问。
君陵犹记得那时她的背影,绫罗锦缎将她娇小的身段裹了不止三四层,却还是看着有些瘦弱。虽然那时她不过是个孩童,君陵却已经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伴着莫名的渴望与心虚,他便听见她的声音:
“随形卫空前绝后,世间无二,只我华国王室能有。你再费尽心思地套话,也不过是白费心思。”
女童的形象渐渐化开,宛如四散的流光。君陵的眼前流光散尽后,洛倾城如今裹着虎皮大氅的形象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君陵视线定格在洛倾城唇角带些不屑与嘲弄的上扬弧度,然后她缺少血色的唇微微启开,她的声音便从中传出,“黎国的小七殿下好本事,竟然还真的训出了不亚于九宫随形的暗卫。”
忽略让他莫名不大舒服的“黎国的小七殿下”这个称呼,君陵本能地觉得心惊。当年见到清寒不久之后,他便示意父亲着手建立这么一张与九宫随形卫媲美的王牌,自己也私下试图训练这样的一支无孔不入无往不利的队伍,如今大约已有七八年过去,在随形卫面前,竟然还是不堪一击。望着她带笑模样,君陵嘴唇蠕动几下却最后也没能说出些什么,只能突然沉默了下来。
因为带子并未仔细系过,洛倾城的大氅顺势散开了一些,她双手架在胸前,看着闭口不言的君陵,突然笑开,“能从凤城一路跟到韩城这边,能耐倒是不小。”说罢,那两人凭空消失了一般,一闪便消失在君陵视线里,“比你的父王手下那些酒囊饭袋,略强那么一些。”
——也不过只是一些罢了。
阿笞是知道随形卫的存在的,是以对那两个突然出现又以同样方式消失的人并不大好奇。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却见两人都不曾说到正事,不免有些着急,开口提醒,“小郡——”
洛倾城淡淡朝着阿笞的方向扫一眼,使阿笞倏然闭了嘴,却是让本来一直处于僵硬的君陵稍放松了些,不由开口问她,“与潍倇人狼狈而结,没想到你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
“国仇之下尚能为奴为婢,与小小潍倇有所往来又有什么好诟病?”洛倾城仍是带着令人不自在的温文假笑,淡淡回他,“倒是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君陵冷声,有了些斥责的意味,“若你不在笛城之外扎营,我尚且能真的以为是自己管得太多。”
“啧,”洛倾城扬起下巴,不再正视他,“东西才偷过来没几个时辰,便真以为是自己的,开始担心有人抢掠了。”却是隐藏了后面一句,她只在心里补充一句,可惜东西仍不是你的。
停顿没多久,洛倾城突地开口,“君起之,你的羞愧之心,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不留痕迹。”
若他干干脆脆地与君承他们一同入云京,让她连他一同彻底厌恶了,或者此时不来笛城,而是乖乖待在他的凤城不来这里趟这趟浑水,那她还都能理解。而他所作所为,也未免太过随性。
君陵被她一堵,一时间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便干脆闭上了嘴不再说话,而是把目光定格在高鼻深目,灰眸棕发的异族青年男子身上。
“当年锦衣少年,”洛倾城抬眼看见他的神情,仍是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漫不经心地自唇畔飘落一句,“而今犹可秉烛夜游否?”
君陵瞳孔猛地一缩,悚然看向洛倾城,半晌不能说出话来。
当年锦衣少年,而今犹可秉烛夜游否?
眼前的女子如花笑靥与温软声音,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些同游的盛夏夜里,那万家楼阁灯影瞳瞳里,她提着宫灯走在街上,垂在地上的裙底如同一层云,缓缓地擦过青石砖的地面。然后她回头看自己,声音温软柔和如覆帛,在他耳中如同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怎么还不走?”
一刹那云开雾散,月华如水,如同轻纱抛落在天地与楼阁之间,盖过灯火的暖黄色泽。而那人回首低语,宛如一场梦境。
现在想来,也的确是一场梦境。那些在云京缓慢又平和的日子,那个执书树下,偶或抬眸与他相视而笑的温雅少女,那院里簌簌落下的梨花与沾湿的微凉幽香,皆不过是一场浮生大梦。这场梦彻底消散以后,也只剩下如今面前女子冷幽幽的漆黑眸子,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当年锦衣少年,而今犹可秉烛夜游否。
翩翩锦衣少年郎,莫急回转夜且长。
天下风流同不寐,也许华年与流光。
“犹可秉烛夜游否?”君陵无意识地重复一句她的问话,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其它人。
“呵呵,”洛倾城这下笑出声来,君陵抬眼望去,看见她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碎玉银牙,只听得她声音细细,出声叫道,“起之。”
君陵抬头看她,入眼的仍是温雅却也假的过分的笑靥,“手谈一局如何?”
他眼前便隐隐约约还是当年那个桃花颜色装束的少女,一双眸里光彩熠熠,“再来一局怎么样?”
彼时他答,“再来一局我也是赢不了你,还是不要下了。”
——与她对弈,他自然永也胜不了。即使他并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但他仍是要照着君承所说,一步一步筹谋,假作是他技不如人,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他与君承私下里讲,“若这个小丫头是输不起的,我这样也算是不负所命;可她明明不甚在意,你又何必非要我用这种蠢方法讨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开心?”
君承回他,“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值得讨好,只是让明河看着舒心罢了。让他知道你肯让着他的姑娘,以后也能借机占些筹码。”
彼时他尚且不解这算什么筹码,直到她知道君承暗地里一直在有目的地拉拢云京权贵,在自己辖区训养私军,他才隐隐约约明白,原来如不是华国大厦将倾,君承看到了另一种机遇,他其实是动过将来让他娶了这个小丫头的心思的。
而这诸多对弈中的某一局过后,她也曾问他,“我且问你,是谁让你让我的?”
“你的棋艺如何我心里明白,却明里暗里都只守不攻,”洛倾城肘撑着石桌,左手托腮含笑看他,右手将黑子捏在手中,来回摩挲,“这样下着,又有什么意思。”
于我而言,对弈便只是对弈而已,输了如何,赢了又能如何。虽然你的目的大抵是哄我开心,可这样让着我,却并不能让我有多开心——你这样,是剥夺了我对弈的乐趣。
他低头看见她额角凌乱柔软的碎发反射出浅金色的光芒,眼睛里虽然因为过度深幽不能使人看出其中内容,却有别样动人色彩,心中微动,温声回应,“好,不会再让了。”
只是这句话却没能真的实行,他仍是局局落败,而她渐渐地竟然已经看不出他有让子的痕迹,也不知是他棋艺已经高超到她所不能比拟的地步,还是他也不过是庸庸众人,所谓的让子也不过是她胡乱揣测。
彼时她是昭阳公主的长女,身份尊贵,而他的父亲不过是府上一个不大受公主本人欢迎的门客;如今她是险险自黎宫逃出的亡国贵胄,而他如今是黎王七公子;曾经她在他面前已经极放松自在,而今见到他,却会炸起一身的毛,警惕他的一言一行。
她问他,“手谈一局,如何?”
他答,“好,你不怕输?”
洛倾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终于是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这笑轻淡得如同一朵云掠过,带着些对她自己的嘲弄,“到了这步境地,你自然是不必让我了。”
“唔。”君陵发出一个没什么明确含义的含混音节,嘴角噙着笑意,竟然也让洛倾城蓦然想起当年那个坐在棋桌对面执白子的少年,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阖上眼稍微回神,洛倾城才有了现实感,伸手指向阿笞,“你同他下。”
君陵顺着她纤长手指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阿笞,眉心跳了跳,不自禁带上了怀疑语气,“同他?”
“不能?”洛倾城一个反问回问他,脸上满是舒展的笑意,“你以为,我还会同你下棋?多无趣。”
“你只管你觉不觉得无趣,”君陵扶着椅上扶手起身,似乎是要走的模样,“却从来不管我觉不觉得无趣。”
洛倾城看着他的动作,嗤笑出声,“那你觉得无趣了么?”
“无趣。”君陵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眼中满是笃定她不会就这样放任他离开的自信。果不其然,在他准备转身的下一刻,便听到了她的声音,“我同你下。”
我同你下。
短短四字,让君陵蓦然放松下来,如同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