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再遇
一时间又是万籁俱寂,门外的知了又拖着嗓子嘶叫了一声。
九幽故意扯开了话题,说出的话有些不知所谓,“这会儿了,黎国这里还有知了。”
——韩城那边,却恐怕是都该下雪了。
“像阿洛姐姐,就从来不会像你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君青染努努嘴,颇有几分不满的样子,“她从来不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去转移话题。”
“我不是小郡主,”九幽淡淡往下瞥一眼,看见她的神情,“不如聊一聊,前两天拉着你们黎国的小王孙,在窗外听到了什么?”
——潍倇入关,梓兰请缨。
君青染下意识地回问,“你不知道的么?”
“我知道。”
“那你还问。”君青染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隐隐约约地想起那个透过小~洞看见的,她应当称作“七哥”的人。全身打理得一丝不苟,笑意常挂在唇边,似乎被什么勾在了一个固定的弧度。一袭绣着浅月色云纹的素色锦衣,如同裹了一层雪。从某个角度看,无论是那抹笑,还是仪态行止,简直是像极了阿洛姐姐。即使两人的模样都是十分出色,但使他们相似的并非容貌,而是一种隐藏的、内在的,属于灵魂的相似。
说是爱屋及乌可能有些不妥——毕竟那两个人可能并没多少关联,可她彼时心情却的确是因为觉得他像洛倾城,莫名地多了一大截好感。
九幽抱臂倚着柱子站起来,似笑非笑地俯视那个小姑娘,“我只是好奇,你在盯着里面的那个人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
“想阿洛姐姐,”君青染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阿洛姐姐”四个字如同是被她从口中甩出一般,飞快地消失在她唇边。
“看着那个人,想起小郡主?”九幽嗤笑一声,似乎并不认同她的看法。
君青染睁大了眼睛,眼珠子瞥向地面回想他的一举一动,不由回问,“你觉得不像么?”
九幽斩钉截铁,一双眼睛刀子般锐利地直视着底下那个小姑娘,让她一时有些无措,“不像。”短短两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君青染不知道她这来得突然的恨意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却听到九幽如同潮水般模糊的声音,“以后不要把他与小郡主混为一谈。”
不像,根本不像。
随形卫身在暗处,更容易看出身在明处那些人的诸多心思。她看得出那个人的心思,却又不屑他的心思。而君青染这一句他们相似,更是让九幽无名火起。笛城戍守的两年,他大概是一言一行都在模仿着记忆里的小郡主,却最终也没能活成她的样子。
如果真的像她,他怎么会在云京城破之际远走笛城;远走之后,又怎么有颜面在两年之后再进入小郡主的视线。在她心中,无用的反抗总好过懦弱的逃离,他改变不了黎王的决定是事实,可他懦弱逃离,则要另当别论。
“噫,”君青染下意识地抬头,想要看清楚在她眼中从来都面容模糊的女子的表情,努力半晌后发现仍是徒劳,“你只是不想承认。”
九幽语气更冷,坚持道,“不像。”
君青染小小的脸上带些无奈,仿佛坐在上面的那个才是小孩子,“好吧好吧,你说不像就是不像了。”
“哼。”
君青染随着这声音再试图从她脸上找到表情,无果,不由好奇,“你也是,阿洛姐姐最信的那个人也是。”
九幽“唔”了一声,配合地追问道,“是什么?”
君青染思忖一下,揣度着语言道,“看不到你们的脸。”
“看我们的脸做什么,”九幽突然站起身,淡淡地回她,“影子而已,要脸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我们不比你们这些站在明面上的人,需要顾及那些可有可无的颜面。”
这句话说话,九幽鹞子一般“刷”地破瓦而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之后,又从出去的地方回来落在了地上,手里捏着个人的脖子。那人一身浑身灰扑扑的,颇是没有特色的脸与身材,混入人群中恐怕就会不见。
“唔,”九幽颇为惊奇地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竟然还真的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
“什么心思?”君青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却还是按着之前的模样,没有太大动作。站定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悠悠地踩着小碎步朝着那边走过去,看着被九幽制住命门的那个人。
九幽抽空看了君青染一眼,没有回她,而是加大了力气,清脆剪短的“咔”一声后捏断了那个人的脖颈。
——自然是仿造出第二支随形卫的心思。
可惜,随形卫只有这么一支。前几天,她便处理掉了几个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黎王影卫,如今又出现了这么一支不知是敌是友的东西。黎国的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只是,他们无论如何,恐怕做的都是无用功。
“黎国的冬天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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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城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笛城与韩城毗邻,自然也被这轻薄得几乎没有的雪粒覆盖。
细碎的粉尘还在时不时往下抖落一些,轻薄的白色被轻风稍稍一撩动便会露出其下裸|露的枯黄地表。敝衣侍从都没了音信,君陵心里并非不明白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这本就在意料之中。华国的九宫随形卫绝非浪得虚名,岂是能随意模仿的来。
从凤城日夜兼程地赶到笛城,也不过只有小半个月的路程。君陵到时,梓兰君再顾笛城的消息让城内民众好生欢腾了一番,竟然能轻易地就让众人忘了他半年前毫不犹豫离开时候的决绝背影。
毕竟那样一个干干净净,偶或帮百姓做那么一点事的上~位者实在难得,何况是权利相对也大的黎王公子。凤城时候据他所知关于她的消息,韩城与唐国都有见过洛倾城的出没:唐国的洛倾城不过是惊鸿一瞥,而韩城的洛倾城,则率韩城归顺了潍倇。
短短时间内,她自然不可能出现在两地,所以必然有那么一个地方的洛倾城,是假的。但既然有一个是假的,自然也该有一个是真的。派去两地的按着一般的逻辑,恐怕惊鸿一瞥的那个才是真的——可他还是凭着直觉选择了请缨笛城。
君陵反而觉得,大张旗鼓这个洛倾城,才是真正的洛氏子娴。
兵家一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并没想那么多,只是他觉得若有两个洛倾城,那她恐怕两边都想亲自过去。如此,便没有哪边的事情更重要一说,往往靠智计的人,如今却跟着直觉的指引去对阵一人。君陵觉得自己如此行为,既是情理之中,却又不免显得荒谬。真正到了这边,却又莫名不知该如何动作。
潍倇的军队已经在笛城一里外扎了许久,虽然并没什么明显的动作,却难免使人惶惶,觉得异族的铁蹄明日就会踏过笛城的土地。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此刻的忐忑与戒备,在史册上不过“惴惴”二字便可勾勒。而潍倇驻扎的两月,也不过被草草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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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二年末,潍倇觊笛城,留其外,笛城众皆惴惴。次月,黎公子起之再入笛城,使往与交,潍倇竟退。
——《黎史·梓兰君世家》
不是没想过再见彼此是如何光景,只是洛倾城如今这副模样,的确是大大出乎了君陵的预料。他以为上次见她,那副模样已经是失格,不想现在再一看,她那时竟然还算是中规中矩了。
帐外才如灰尘扬起般飘落了些小得几乎不可见的雪,她却已经裹在厚重的素色皮氅里,不远处还有看着眼熟的人挨着她,同她一同懒懒地歪着。洛倾城微微乜君陵一眼,也没有说话,她身边歪着的人先危坐起,出口便是生硬的汉话,“梓兰君?”
然而这一句“梓兰君”并未打破此刻尴尬的沉默,只是吸引到了君陵疑惑的眼神。接触到他带着疑问的眼神,阿笞有些丧气,却还是回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咬得极慢,“你的父亲过寿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
君陵恍然,难怪见他有几分面熟之感。恍然之后,迷惑却更多,异族的人,为何会在洛倾城这里?心中有疑,他下意识便想问出来,这一句几乎是出自本能,没过脑子一般。
不想“子娴”二字刚出口,就被她冷淡地打断,“黎国的小七殿下,”七个字在一口气间完成,这一句叫得客气又疏离,宛如一只猫在弓起脊背朝他低声威胁,“想必你不介意看个东西,十分有趣。”
君陵心里咯噔一声,猜测她要给自己看的东西究竟为何。凭他曾经与洛子娴相处的经历,以这般语气说话,她的心情决不会太过愉快。且以她的性子,要给他看的东西,必然与他有关;即使与他本人无关,也大抵与他背后的黎国有关。
果不其然,一声闷重声响,两个人被如同丢弃什么东西一般,从不知名的角落扔在他的面前。君陵瞳孔一缩,即使那两人不抬头,他也能从那两个人衣物看出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