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报复(上)
正统七年正月十六清早,朱祁镇刻不容缓地令内阁首辅拟诏,尊先帝嫡后胡氏为静慈皇太后,特恩准其拥有调用禁军的权力。
因襄国公杜鹤宏是内阁首辅之一,得知皇帝的心思,便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领到旨意后,他也不忙着拟诏,而是直接将皇帝的这番心思,告诉给了仁寿宫的孙太后。
言毕,杜鹤宏蹙眉道:“皇帝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怎么突然就…”
斜斜地睇了他一眼,一阵儿冷哼从孙太后那犹如琼楼般的鼻子里讥恨而出。她寒着风韵犹存的脸,话语如冰似雪道:“卖的什么药,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杜鹤宏!皇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利用那个女人压我一头啊!”
转动几下眼珠子,襄国公杜鹤宏定神看着坐在暖阁榻上,端着茶盅子品茗的孙太后,“那,太后的意思是…”说是请示征求,然他却大着胆子,并齐了五指,以手为刀在面前空悬着划拉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奸笑。
这个老东西,当真够狠啊!
暂且不论他腔子里的那颗心是红是黑,单就杜鹤宏的那双下垂的三角眼,一脸的赘肉,严肃起来的样子也着实让位高权重的孙太后,感到遍体生寒。
孙太后侧过身,端起炕桌上的茶盏,成功地掩饰了内心的恐惧,维持着太后的威仪道:“不许胡来!她虽被先帝废黜,却在朝中后宫颇具影响。”
“你要弄明白,在满朝文武和天下人心里,只有她,才是先帝的嫡后。而我,不过是填房继室。她大我小。倘若你因担心我被压制,抗旨不遵,暗杀胡氏。届时非但不能帮我什么,反而会给皇帝落下把柄。”
“皇帝本就与哀家不待见,若是落了这个把柄在他手中。以后,你还让不让哀家活命了?历史上可有先例的,别以为朱祁镇不敢动我!杜鹤宏,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若是活不成,你以为你的死期还会远吗?”
一听孙太后如此说法,就连老奸巨猾,城府如海的襄国公杜鹤宏都坐不住了。他自然知晓,孙太后所说的那个先例是什么,也觉得孙太后的话似是有这么些许道理。
但是,要他忍辱负重地按照皇帝的意思拟诏,颁布天下,承认孙太后只是先帝的继室,他比孙太后还不甘心。
因为,他杜鹤宏就是攀着孙太后这个贵为皇后,皇太后的大姨姐才从小小的户部主簿爬到了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生的地位上扬眉吐气的。若孙太后被天下人得知是先帝的继室庶后,自己的地位和权势都要跟着下滑。
是以,杜鹤宏绝不会善罢甘休,自认倒霉的。
他“縢”地从椅子里站起身,也顾不得君臣男女之防,竟跑到了孙太后面前,火急火燎地当面质问了句:“难道,太后甘心在那废后面前做小吗?”
感觉膝盖有些不对,像是被人顶住了般不得动弹,孙太后垂眸一看,顿时脸面羞得绯红,回头睁着双杏眸瞪了他一眼。极为不满地呵斥了一句:“去,坐回去!哀家也是你能靠近质问的,还有王法规矩没有了?”
襄国公杜鹤宏闻言,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腿都碰到了孙太后的膝盖上,姿态极为暧昧,令人见之不禁遐想,着实有违圣人男女大防的体统。不禁尴尬地干笑了声儿,不甘心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孙太后调整了一下心绪,却依旧用帕子擦拭嘴角,以此掩盖适才的羞恼。她也不看一眼对面的妹夫,语气故作威慑问道:“你是铁了心抗旨不遵吗?”
“难道,太后就真的甘心…”
襄国公杜鹤宏的心思,孙太后看得真真儿的。虽说是自己娘家的亲戚,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儿是一家人。然而,利益在他们心底,却比所谓的亲情更实际。这老东西看似是为她打抱不平,事实上还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利?
她挑眉,冷笑了声道:“哼,不甘心又能如何?”
孙太后这话说得虽似无奈,襄国公杜鹤宏却琢磨出了她话中蕴藏的深意。
听罢,不禁灵犀一笑道:“太后放心!”
孙太后抿唇,高深地一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哀家就喜欢与你这样的人说事!”说完这句话,顿觉体力有些不支。她手撑着小炕桌站起身,便有女官戴湘近前,扶住了她一侧手臂。倒不是她年纪大了,走路行动困难。
而是坐久了,关节习惯了弯曲,若猛然行走必定会拉伤筋骨。
摆了摆手,孙太后打了个哈欠道:“你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哀家困了。”
襄国公杜鹤宏恭敬地向她行了个揖礼后,欠身却步退出了仁寿宫。
挑起眼角掠了一眼窗外,彻底不见了杜鹤宏的身影,扶着太后回到西边暖阁休息的戴湘这才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太后当小心此人!”
闻言,孙太后偏过脸看向她,音线上扬地“嗯”了声儿,似是在疑问。戴湘见她面无怒色,知道她并未嫌弃自己多嘴,遂放下心来道:“襄国公此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明面上看,他是看在亲戚的份上为太后周旋,听命于太后。可说到实处,他所做的一切,算计的种种又何尝不是为了他自己?”
“我也知道他是有私心的。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就没有毫无私心的人。好了,戴湘,我累了不想再费脑子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啊,也别再说了。虽在仁寿宫,却也难保隔墙有耳!”
戴湘一愣,知道太后这么说,明摆着就是不想听她讲襄国公的坏话。
即使自己有满腹的忠心,想要规劝太后放弃与襄国公杜鹤宏等人合作,预谋废帝另立郕王,也是不能够了。想自己虽是女官,说到底也不过是伺候人的高等的女奴。人微言轻,太后岂会在朝政大事上,听从她的建议?
思想至此,她不再说话了,一路搀扶太后回到了西厢暖阁。
掀帘出来时,正巧与出去办事回来的仁寿宫内官宏利打了个迎面,客气地蹲了个福礼道:“宏公公回来了。”宏利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孙太后慵懒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宏利回来了。”
宏利操着宦官的声调,带着北国口音,别扭地说着语序混乱的汉话回禀道:“是,太厚,事情查清了已经。要奴侪汇报不要?”
屋里,孙太后的声音再度传出,虽已疲累万分却丝毫没有放松她的正经事:“进来吧!”宏利应了声儿:“是”,便夹着浮尘,提裾进入暖阁。
当日申时,周家便接到了来自皇宫的旨意,旨意是以朱祁镇的名义发下的,意思是浙江守备郭颖善因玩忽职守,又有挪用公款营造私家花园革职查办,查抄家产充公。
守备的职位就空缺了下来,满庭朝臣朕看来看去,也只有周刚最为合适,是以令周刚偕同家小限期当日离京赴任。
听罢“圣旨”,着实令周刚摸不清头脑了,蹙眉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浙江杭州守备玩忽职守,贪贿挪用公款已撤职查办?不会吧?
今日上午,陛下还在奉天殿,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儿,夸浙江守备郭颖善待百姓,刚正廉洁呢,这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
就这般,连朝令夕改都不算了呢?
良久,传旨内官都不曾见周刚领旨,不耐烦地哼了声儿,冷冷地质问道:“怎么?周将军,啊不,应该是周守备这是要抗旨不遵吗?”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得周允贤断喝了声儿:“这不是陛下的旨意,我们不能领受!”
“你…”
“贤儿,你…”
“允贤,你怎么知道不是陛下的旨意呢?”
在一众跪着的人中,也只有周茹氏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允贤走到祖母身边,弯下腰伸手就要搀扶老祖母起身,一面解释道:“陛下虽少年心性儿,看似荒诞叛逆,却懂得在大事上把握分寸,绝不会与国家大事上胡来。父亲适才不是说过吗?”
陛下在奉天殿点名夸赞了浙江守备,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如何就突然革职查办了呢?朝中那么多官员,陛下又如何偏要父亲前去?何况,从太宗爷到现在,还没有官员外出赴任携带家小的法规。”
“我与陛下早已相识,经常往来民间。昨晚十五又约会看灯,情定福禄桥。他曾说,要我们小心太后。说除夕那夜,太后已露出了悔婚的念头。”
如果说,周允贤对皇帝的了解,让周家和传旨宦官感到震惊的话,那么,她后面的这番实情相告,对于在场的,除了丁香,桂枝外的人无疑是个爆炸般的大新闻。他们一个个都忘记了圣旨的事儿,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周允贤。
也直到这时,周刚才恍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陛下与允贤早就有了来往,只是陛下以化名相告,允贤不知陛下身份而已。他想,那日允贤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丫鬟逃窜时遇到了陛下。陛下疼惜允贤,所以才挡在那里阻止自己的。
如此可见,陛下对允贤也算是情深义重,甚至支持她行医…
神游天外时,耳畔再次传来周允贤的话语:“祖母,父亲,你们看这镯子就是祁镇在十五那夜猜灯谜,赢来送我的礼物,以此定情。”
垂眸看去,一个晶莹剔透的玛瑙玉镶着龙凤呈祥金边的镯子,十分亮眼地呈现在周氏母子面前。“果然是好东西啊!”这句话是那个传旨的宦官说的。
“祁镇不是那种言而无信,花言巧语骗取姑娘感情,婚约的人!”
轻蔑地扫了一眼,那假传圣旨的宦官。周允贤似是故意将“陛下”两个字,改成了只有他们两在一起时才会用的称呼。
说出这番话,也是说给在场的每个人听的。
“允贤…”
“周,周姑娘你…”
迄今为止,除了太后外,还真没有谁再敢直接唤出皇帝的名讳了。周允贤的一声祁镇,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既惊诧又惶恐,不知所措。
周允贤十分坚定地说出一句:“所以,这个旨意,我们不能领受!”
一个“你”字,也是传旨宦官咬破了舌尖儿,合着腥甜的血,从牙齿缝里好容易寄出来的。
他兰花指颤颤儿地指着周允贤,又指了下随之站起身的周刚母子,扯着不阴不阳的嗓音道:“即使是太后的旨意,你们也得听从,不得违抗!”气极而口不择言地将实话无意间吐露了出来,引得周允贤暗下冷笑。
“贤儿…”
“爹,我们是,是先…”
还未等周允贤将“先帝”的“帝”字说出口,她的祖母周茹氏忙不迭地截断了她未出口的祸言,叹息了声儿道:“是啊,允贤,这位公公说的也对。太后的旨意,我们也必须遵从。”
说着,暗地里拽了下周允贤的衣袖,示意她,不管事态到了何种地步,都必须要在太后的亲信面前,保守周家的秘密。
当初,张太皇太后密旨,让锦衣卫指挥使权度护送他们一家离开京城,远去西北改名换姓,目的就是让他们免遭报复。倘若,周允贤一个不小心把这个秘密说漏了出去,被怀恨谭家在心的孙太后知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可是杭州守备郭颖善分明就是个好官,根本没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父亲不是说,祁镇今日还夸赞他清廉正直,文武双全,没有半分意思要抄他的家,撤他的职务。
”太后凭什么要这么是非不分,公报私仇呢?”
周允贤的直言不讳,传旨宦官虽有所领教,却也着实为她的这席话,气得额上黑线多了七八条。他雏巴着双令人憎恶的三角眼,狠狠地瞪着周允贤,心里骂道,这小丫头片子,好大的胆子啊,竟然连皇太后也敢威胁数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周允贤的不畏权贵的脾气,毫不避讳的不敬之词,着实吓出了周氏母子一身的冷汗。“贤儿你这孩子怎么…”
周茹氏嗔怪地瞅着自家孙女,神情无奈,嗔着周允贤的眸底却漾着无比的宠溺。
周刚则一面好言好语地,在这位仁寿宫内官面前为女儿辩解,:“允贤年纪小,未免口无遮拦,请公公海涵,不要跟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另一面,回头做样子般瞪了一眼,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女儿,半真半假地训斥道:“无知的业障!竟连皇太后都敢数落,当真是王法教化外的蛮子吗!”
言毕,带头在香案前跪下,逆来顺受地遵从了孙太后矫诏的“圣旨”。起身后说:“我们这就收拾了行囊,酉时赶往运河行舟离京,还望公公专呈太后。”
见此,闻此,周允贤又急又气。想起与朱祁镇的感情,她两眼噙满了泪水,话也说得哽咽了:“父亲,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就不能让我再等等他吗?”
“等谁?你还指望万岁爷得知此事,再下道旨意让你们留下吗?”那仁寿宫宦官自然明白周允贤口中那句“等他”是个什么意思。
他“嘿嘿”冷笑了声儿,不怀好意地来到周允贤面前,恶毒地说道:“奴家不瞒周姑娘,就连与陛下曾经有婚约的谭氏女,都无法回来嫁给万岁爷当皇后了,就别提你了!得罪了太后,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连万岁爷也一样!”
“周姑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家里人离开京城,离万岁爷远点儿!皇太后说了,她要在文武百官家中,亲自为万岁爷选一位闺秀当大明的皇后!”
然而,听罢此言的周允贤,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平静。
虽然,她爱祁镇,相信祁镇不会背叛他们的感情,婚约。
但此时,即使看穿了太后贴身内官的鬼把戏,她也不能多说哪怕一个字。因为,适才祖母的暗示,她已心领神会。
周允贤想,只有另想办法与祁镇取得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