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旧事
潍倇部族的勇士们也是骁勇善战的民族,看见厚重的城门徐徐拉开,似乎每个人眼中都有光。洛倾城在城墙上一动不动,静静俯视他们的动作神态。如果不是沉缓的呼吸声,几乎要让人疑心这不过是一座雕塑。
良久,她才长舒一口气,凝起无声的叹息逸散在风里。
“虽然我告诉了你这层关联,但潍倇部落是你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可动用的一张牌。若非绝境……你就,自求多福吧……”
洛倾城微微闭了眼,隐隐约约想起那个母亲离开的午后。些微耀眼光芒斜刺进她的眼睛里,使她看不清楚四周光景。昭阳公主紧紧搂着她,手抓着她胳臂的地方甚至都有些发疼。那个在她记忆里向来骄傲明艳的女子,在那一刻却似乎被打回了原型的虚弱妖精,搂着她不住发抖,“子娴,华国……”
她仍然秉承着他们对她自小的教育,即使是在母亲那样失态的时候,她也直直站立,双手垂在身侧,不曾回以一个拥抱,而是任由母亲无助地搂着自己一言不发。
后来云京城破,她在黎国宫殿里遇到的每个下雪的日子,她都会想,若当时她没有那样克制自己,而是伸手回抱了母亲,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可笑的王室尊严从城墙上跳下,是不是会为了自己留下——据她所见所知,君承并非是一个残暴的人。即使昭阳公主不那样说,不那样决绝地赴死,他也会善待华国的遗民。
可当时她却没有任何动作,任母亲搂着她发颤后,摸索着取出从摔碎的百鸟朝凤玺里拣出来的那四枚水滴状的碎玉塞到她的怀里。她的衣裳并未被洇湿,是以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去前可曾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是她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就流干了泪呢,还是她未曾流出的泪都化成了云京城墙下大滩大滩慢慢晕开的血迹?
那之前她不知道她那样轻易地就与自己的父母诀别,只以为那不过是未雨绸缪。却不曾想,那根本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那个午后,昭阳公主离去前,除了交给她“四象宝库”的钥匙,还告诉了她最后一条退路,潍倇。
昭阳公主的母亲,即洛倾城的外祖母,是当年潍倇部族送到华国和亲的小公主,只是后来华国与潍倇久无往来,才断了音信。但昭阳小时候还是见过潍倇那边的人的。
——倘若真的没了退路,你便往潍倇那边去吧。他们纵使不能待你格外亲厚,给你容身之地还是有的。富贵与容身之处都有了,你这一生也能顺遂了。你爹爹……不想你参与进来,你便不要掺和了吧。
那也是洛倾城记忆中昭阳公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了“你爹爹”这个词,然后心血来潮般,带些期待地问她,“城儿,你叫我娘亲来听听。”
而彼时她淡淡地看向光线的来源,微微眯起眼睛,“母亲别太忧心,事情总会过去的。”
事情却是这样过不去了。洛倾城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光线的来源,是有些耀眼的、斜刺进眼睛里的日光。她想这些日光一定是细密的钢针,不然怎么会扎得她眼睛生疼。这光线与那天的光线的色泽与角度都分毫不差。
她没有听母亲的话,把潍倇部落作为一个退路,一个容身之地,而是利用了这个名义上是她表舅的人的野心,把他与他的民族也拉进了这一场乱局,几近豪赌。要么全数赢回,要么满盘皆输。
昔日他们教她做一个合格的棋手,步步为营;而今她却只能做一个亡命赌徒,横冲直撞。
“小郡主,”站在她后面半步的传令官突然半跪下身,开口打断她诸多思绪,“这里风大,回吧。”
洛倾城再看一眼头顶的日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真正地落下泪来,方才的恍惚如同一个错觉。再低头看城墙下,潍倇的军队已经过了多半数。在后方压阵的古尔木措与阿笞引着缰绳看着她的方向,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与表情。
再凝望一眼那个方向,洛倾城才转过身,提起裙摆慢悠悠地往下走。待她走到城墙下时,军队刚好全数进入城门。道旁伏身跪拜,想抬头又不敢真正抬头去看的平头百姓跪了乌压压一片,马蹄从让开的道中央行过,略微凌乱的“哒哒哒”声音响了一片。
古尔木措驱马停在洛倾城面前不远处,脸上满是风霜掠过留下的桀骜,他含着笑意问她,“你就是小阿娇家的姑娘?”
“洛子娴,”洛倾城抬头看向他,这是个脸上已经爬了褶痕,明显已经有些年岁,却并未老态龙钟,甚至精气神十足的中年人,“您可以叫我昭阳小郡主。”
幼年的小郡主没有自己的封号时,往往暂时沿袭父母的封号,直至成年后拥有自己的封号。而她将要及笄时,云京却已经成了黎国的城池,是以她如今,仍旧沿袭着母亲的封号——更何况,国已不国,还要这个虚衔做什么用呢?
她如此说,也不过是要以华国沧海遗珠的身份,打消古尔木措打亲情牌的念想罢了。她是以华国小郡主的身份在与他们合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显然,古尔木措懂了她话外之音,不免尴尬,却还是干笑几声揭过去。
“请。”洛倾城这才勾起一个笑,嘴角提到合宜的弧度,“潍倇王看上去很有精神。”
说话的同时,洛倾城余光瞥一眼默不作声的阿笞。古尔木措的亲自到来也是她始料未及,即使如此,将阿笞一同带上,却让长子留在部落内,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还是更信长子一些。洛倾城眸色一沉,却不曾多说什么,只是静立在原地,挂着合宜得体的微笑看向古尔木措,“聊聊?”
古尔木措爽朗笑开,似乎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些,“好!”
千骑黄尘入中土,他的征途,也将从此起步。他未必不知道这个装模作样的表外甥女恐怕是起着利用自己达到某种目的的心思,但他不介意这点小心思。各取所需,未必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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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糊的窗户并不能阻挡月光,即使它穿过这道隔膜便被打碎,变得模糊且零散。知了一声续着一声拉着悠长的调子,不知唱的是谁家情仇。屋梁上,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子蜷在梁柱上,似乎是在试图透过那几层纸看见外面的夜空。
“九幽姐姐,”稚弱的女童声音打破这片深幽静寂,“阿洛姐姐这会在做什么呢?”
在梁上蜷卧的女子听到她这问句,似乎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她二十多年的生涯里,并没有与这样小且脆弱的孩童相处的经历。何况她也不是个会哄孩子的人,“我怎么知道。”
女童的模样比起洛倾城离开时变了不少,身条抽长了许多,脸庞也不再是肉呼呼的模样,而是削尖了许多。虽然是不过是五六个月左右,她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奉了洛倾城的命令在黎宫盯梢,顺便在暗处护着些她的九幽却是看得分明。果然是十岁大点的姑娘,一旦开始生长,就发育得极快。听见九幽的回答,抬头直勾勾地望向她,“我以为你知道的。”
“所以是你以为,而不是我知道。”
面对这个小丫头,从来缄默的九幽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虽然她仍然不能从自己口中套出些什么,但四下无人时,她的确愿意不咸不淡地回应这个小姑娘几句。一则是因着小郡主的命令,一则是因为,她骨子里有那么一部分,像极了小时候的洛小郡主。虽然性子有所不同,聪慧时的模样,却几无二异。
这个小丫头睁大一双眼睛看自己的时候,很容易便能让她想起这个年纪时候的洛倾城。那时候洛倾城的身上尚不需要承担背负过多,只需要做她的金枝玉叶。那时她所读的《策论》《阵列》《衡术》等玄奥经书,也不过是简单地不想要让公主与驸马失望罢了。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她可能会有一天真正将这些书上的内容,用于战争或者其它。
九幽突然就想问这个丫头一句,莫名、急切得让自己都有些不知所以,“小公主,你可读书?”
“嘻嘻,”君青染听见她这问句,笑了一声,笑声却让九幽莫名的不太舒服,“我这样的处境,去哪里读书?——即使我真的想读,我是该去问父王呢,还是该问她呢。”
九幽听出她话语中的不对劲,自然也知道她的不对劲从何而来。她的父母,她一个称之为“父王”,另一个则称之为“她”,都是生疏极了的称呼。因着她是罗衣使了计才有的,所以不得君承的喜爱;罗衣又没因为她得到君承的喜爱,自然也不会抽出空来喜爱她。不留神戳到她的痛处,九幽不免有些内疚。
“与其在那里假模假样地愧疚,不如告诉我,昨夜丑时你去干了什么?”女童看见她这模样,仍然保持着笑嘻嘻的模样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