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对峙
在下定决心,与郑齐一起过元宵节后,周允贤心底忽然畅快了起来,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的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即使是她自个儿,也一时说不上来为何会有这般奇怪的感觉。
静慈师太告诉她:“这个元宝啊,气性儿也真够大的了。因昨天惹得你生气哭泣,又一时追不上你。那股子暴脾气上来,扇了自己一耳光不说,竟还将我禅房门外的那堵石墙给踹翻了,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走路都不利落了。
话落,桂枝和丁香都“噗嗤”一声儿笑了。
周允贤却笑不出来,只感觉心好似被人狠狠地揪了起来般,深深地蹙眉问道:“他伤得严重不严重?可有去看大夫,大夫如何说法?”
虽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却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懂得他的为人和心思,与亲生母子也无甚分别了。更难得这孩子,除了生母外,真正亲的人,也唯有她。是以,师太心里比谁都更希望他能有段幸福的婚姻。瞧着周允贤已是再无顾忌地显露出对郑齐的关心,疼惜,静慈师太心里也是颇为安慰的。
静慈师太拍了下她刀削般的肩膀,一脸慈爱地说道:“放心吧,不过是皮外伤,回去上了些止疼的活血散,现在好多了。”
听罢,周允贤放心地点了点头道了句:“这就好,这就好。”
话落,引得两个丫头捂嘴笑了起来。丁香打趣儿笑道:“还说不喜欢人家,只当是朋友,是吗?只是朋友吗?前几天,还将人家系的红绸子解下来了,还说是朋友?这会子看了别人的诗,就情不自禁地关心起人家的伤了…”
被说中心思的周允贤脸不禁一红,羞臊地横了丁香一眼,嗔怪地啐道:“又与你这小蹄子何干!”却惹得师太和两个丫头笑了起来。
静慈师太走后,周允贤拿着一个锦缎的香囊,带着丫鬟丁香和桂枝到寺院中的桂林中采摘桂花。桂花盛开,十里飘香。桂花的香味不同于玫瑰的浓烈,也有异于茉莉的清幽,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异香,有醒脑提神之功效。
深处其中,穿梭在桂花树下,嗅着这淡雅清新的香味儿,抬起染上药香的玉手将洁白无瑕的桂花踩轻轻摘下,放入锦囊中,思想着心坎上的那人品尝自己为他酿制的桂花蜜…周允贤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秀丽的脸上,写满了甜蜜的笑意。这甜,这笑,都是从她的心里油然而生的。
为了酿制这桂花蜜,周允贤熬了好几夜。先是一根根一处处地将杂质挑拣出来,将好的花瓣花蕊泡在水中,为的是防止它水分的流逝。又在吃过饭后,将锅刷出来将桂花倒入锅中用沸水开半刻后,倒入冷水中再浸泡一会儿再用纱布裹起来,过滤挤压,将其挤压成碎末盛入罐子里加上蔗糖后搅拌封存。这桂花蜜一系列的炮制,都是周允贤亲力亲为,不假人手,就连盛桂花蜜的罐子,也是周允贤亲自在寺院的茶罐中,精心挑选出的兰花瓷罐,用心之细,除了亲眼目的人外,也就是收到桂花蜜的朱祁镇了,也就是郑齐。
一小罐桂花蜜外,周允贤还为他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桂花可醒脑,蜂蜜可润肺清热,用以茶水泡制,甜既可养生也。”
看一眼纸条,再去看那盛着桂花蜜的兰花瓷罐儿,即使还没尝到它的味道,那股子香甜就已沁入了朱祁镇的心脾,甜得他都合不拢嘴了。
朱祁镇亲手解开细细的缎带,取下密封的红色娟绸,用小勺从罐子里舀了放入茶盅里,顿然清香四溢,沁人心扉。再端起茶盅细细尝过,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女子为他炮制桂花蜜时忙碌而甜蜜的样子,心里的思念更甚从前。
他恨不得明天就是元宵节。
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仔细地品尝桂花蜜,体味它的芬芳甜蜜时,忽听得殿外有人在与小顺子搭腔儿。宫里的宦官没有上万也有几千,虽说都是阉人,但说话强调仔细听去还是有不同的。
像宏利宏公公,就是操着一口标准的北国强调,生硬的汉话。他原是先朝北国献给宣宗贡女金氏的陪嫁宦官,因金氏女太过风骚,野心勃勃,妄想独占鳌头,取得宣宗专宠,并且想让自己未来的儿子取代太子朱祁镇,故而被当时正专宠,又是朱祁镇养母的孙皇后所忌惮,遂以她毒害祁钰生母的罪名赐死,宣宗宠爱皇后,不喜金氏贡女便对外宣称是暴卒而亡。
是以,她身边的一众北国婢女宦官,也都被孙氏收了编。
那宏利来大明也有些时日了,却还是说起话来怪腔怪调,一句真正的北平话都不会说。是以,要听出是他的话音也不费力。
只听他在殿外,蹦豆子似得问小顺子:“销舜自,在吗万岁爷?”
“在呢,奴侪这就给您通报一声儿?”小顺子压抑着心里的鄙视,故意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话语却是凉意十足的。话音刚落,朱祁镇便扬声吩咐了一句:“宏利吧,有事就在殿外说罢,朕听得见!”
殿外的宏利一听这话,嘴角不自在地抽搐了一下,轻咳了声儿,努力学着小顺子的京腔儿回话道:“烩饼丸锁烨,抬后有种大尸体请你过忍受供一堂。”尽管努力地按国人说话的顺序,拿着强调学京腔儿却也是东施效颦。这么一句话说出口,里面的朱祁镇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
他玩心大起,拿起了男孩子的顽皮性子,学着宏利说话的强调问道:“巧不巧什么时?”说罢,自己与外头伺候的一众宫女宦官都笑了。
宏利愣了一下,即使不会说国语,学不来京腔,却也不代表他就是个傻子,听不出朱祁镇和伺候在乾清宫的这些人都在嘲弄他,戏耍他。自己身处乾清宫,当着这些人的面儿,脸上真有些挂不住了,面色数变。
愣了半天,没有回应朱祁镇,可把小顺子看的有些不过意了。他打着官腔儿提醒道:“诶,宏公公,万岁爷问你话呢,太后因何事请万岁爷过去啊?”
宏利回过神儿,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奴,老奴也知道不。单是,太厚好生气,发了脾气好大说,说完遂也硬了翅膀。”
宏利的国语还是说得语序不顺,但大概意思,朱祁镇却听了出来。他冷笑了一声儿,心下腹诽道,明明就是她的错,竟然还好意思发脾气!
哼,这世上,还真有她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
去看看也罢,正好给她摆一摆她弟弟在信阳干的好事!
想到这里,他扬声吩咐殿外的小顺子:“给朕摆驾去见母后!”最后两个字是咬着牙,狞然冷笑着挤出来的,带着满满的嘲讽。
小顺子应了声遵旨,便去为皇帝准备车驾了。因得了朱祁镇的暗示,本可以立即就能为皇帝备好的马车,却偏偏晚了一个时辰才慢吞吞拉到乾清宫门口。朱祁镇呢?又故意让人给他换了一件大明皇帝的冕服,又耗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直到戌时初刻了,朱祁镇才坐上了马车浩浩荡荡来到仁寿宫。
一踏入门槛儿,还未绕过绿瓦的屏风墙,就听到里面摔东西的声音,听令哐啷倍儿响好似戏班子演练般。随之便传出孙太后的骂声儿:“都什么时辰了啊,皇帝为何还不来?是脚底下灌了铅,还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养了他这么十几年,将他从下贱的庶子抬举成嫡长子,有了被立为太子的资本,前些年玉玺之事,若非哀家在先帝面前苦苦哀求,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还不定是谁呢!这小子可好了,如今翅膀硬了…”
朱祁镇三步并为两步地跨进了门槛,“呼啦”一声儿掀开了暖阁珠帘,扫了一眼殿中被摔破的花瓶茶盅,还有被泼出的茶叶,茶水,碎花可谓狼藉一片。他嘴角扯出一抹冷弧。狠狠地斜了眼孙太后,满是嘲讽道:“朕翅膀硬了,连所谓的舅舅都要杀,是吗?舅舅?他孙中旺是朕的舅舅吗?”
“你,你还知道过来,你这个不孝的孽障,忘恩负义的…”一句话没说完,一只手臂就被朱祁镇大力地抓在了手里,疼得她只龇牙,倒抽了口冷气,却依旧狠狠地瞪着一脸暴怒的朱祁镇,气得浑身战栗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告诉朕,那孙中旺算是朕哪门子的舅舅?”
“哀家是你的母亲,孙中旺如何不是你舅舅!你,你倒好了,如今竟连你舅舅的家都给抄了,还要刑部判他死罪。你…”
朱祁镇松开牵制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朝她的脸上“呸!”了一口,盯着孙太后的一双眸子微微眯起,眼底划过一道犹如寒冬般冰冷的锋芒,犹如一把利剑,竟让经过大风大浪的孙太后感觉有些害怕,不敢直视他了。
他冷笑,语速轻快道:“舅舅?母亲?哼,太后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母亲胡氏,早就在朕登基那年除夕被一个恶女人害死了,我哪里还有母亲?”话说得虽狠,却在说到自己那传说中被孙太后毒害,导致早逝的生母时,朱祁镇不禁眼圈儿泛了红,黑葡萄般的眸瞳中噙满了打转儿的泪花。
错愣,孙太后真心被他给说懵了。她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朱祁镇问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朱祁镇,你说,你的生母是被一个恶女人害死了?你说的那个恶女人是谁?是谁将你生母害死了?难道真的是她吗?”
轻蔑而又愤恨地掠了孙太后一眼,满眼的鄙视谮恶半分也不加掩饰。呵呵,到底是在宫廷里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的女人,果然把装的功夫练到了家!事到如今,她还想把害死朕生母的责任推给谁?北国的贡女金氏吗?哼!
朱祁镇嗤之以鼻,听到母亲这个词,害得他连今天来的目的都要忘了。懊恼地他摇摇头,似是将适才的一切从头脑中赶走,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和她扯下去了。他言归正传道:“孙中旺就算是朕的亲舅舅,他犯了法,侵害了百姓的利益,朕一样不会宽恕他!更何况,他根本和朕八竿子打不着!”
“太后,你给朕听着,孙中旺不贪污公款,不等于说他是个好官!因为他知道,即使挪用公款,贪污了赋税,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都会被御史和东厂的人查到,上奏弹劾他。到最后,谁也保不住他的狗命!”
“他孙中旺在当地,以为客商免税的名义,肆意地从他们手里骗取贿赂,给他们一些看得到的小恩惠,堵住他们的不满情绪。他用这些钱不是为了给百姓造福,而是为自己强行买下当地百姓的田地,建造属于自己的农庄,将其由自由民逼为佃户,故意抬高租金盘剥百姓!”
话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继续数落道:“更可恶的是,这次堤坝决口,就是他造成的!害死百姓千万,损害了良田万亩,却不伤及他家一分!我请问太后,这样祸国殃民的东西,朕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听了这么一系列的罗列,直气得孙太后浑身颤栗,指着朱祁镇的食指都在发抖。死死地瞪着面前“轻狂”的大明天子,以教训的口吻反向质问道:“你,你,你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是哪个告诉你,这些坏事都是孙中旺干的,你有何凭证?又是谁,在你跟前胡说八道,怂恿你来质问哀家!”
话虽说的严厉,却明显地底气不足。因为,孙中旺在信阳做的那些勾当,她不是不知道,甚至自己也有纵容之嫌。
起初,让孙中旺担任信阳知府时,孙太后还老大的不愿意。说她的这个叔伯兄弟从小就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为人又贪得无厌,骄横不法决不能因外戚之故,给予地方行政职权做出不利于江山社稷的事情。
然而,襄国公杜鹤宏的一番话,却说动了掌权初始,尝到权力甜头的孙太后利令智昏地答应了。杜鹤宏说,‘太后,陛下信任宦官王振,让他担任了东厂的都公,还将司礼监和锦衣卫的管辖权也交于他。如今,撑得他连太后您都不放在眼里了!王振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还不是陛下在给他撑腰?’
‘陛下年少,不能明辨是非曲直,一味地信任王振这个死太监,长此以往,大明还不重蹈汉唐宦官专权的覆辙?太祖皇帝再三明言不许阉人干政。实在英明之举啊!虽说永乐爷和先帝都曾用宦官,但他们都是明圣之君可以制服宦官。陛下呢?年少无知,岂能与永乐爷和先帝相比?’
‘以臣之言,不如让孙中旺去信阳为官,就说是陛下照顾太后的情面下旨。如此,孙中旺以后做了任何坏事都与陛下,王振有关!这样便可激发民变,给我们改换皇帝的好机会!’
然而,让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小皇帝竟这般有手段,事发当日便下诏左迁艾玄清为户部侍郎,让于东阳的儿子代替了他担任尚书。还委派他和艾玄清一起去信阳监督修缮堤坝。顺手牵羊地查办了艾玄清和孙中旺的贪腐,将其绳之以法。不但就此事得到了民心,更是将他们此次里外勾结,拆毁黄河上游堤坝,嫁祸皇帝的阴谋破坏得如此彻底,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孙太后不禁感叹,到底是杨士奇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可小觑!
不说远的,就眼下这境况,究竟还是自己理亏了。若想就此扳回一局,只能放任皇帝处置自己的兄弟了。如此,也可以让百姓看看,她也是个为了国家利益,百姓的利益可以大义灭亲的皇太后,皇帝的仁德是她教育出来的。
正盘算着自己的新计谋,耳畔不期地又传来朱祁镇的话语,端的是十成十的自信:“你以为,东厂和都察院的人是吃素的?就只在北平城里打转转儿,调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不成?如果是这样,祖宗就不会开设东厂了!”
“再说,于谦是大明朝有名的清官,深得百姓爱戴和信任。于冕年轻有为,比他老子更有谋略。朕让于冕调查孙中旺和艾玄清,外加东厂和锦衣卫于外围保护他们安全,暗中配合调查黄河无辜决堤之事。哼,您说,还用得着谁在朕跟前嚼舌根,胡说八道给你的宝贝弟弟栽赃?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孙中旺若是行得正,坐得端,还担心被调查吗?唯有小人心里才会有暗鬼!”
孙太后听了他的这番话,心底更坚定了舍卒保车的盘算。
若是强行保下了孙中旺,她将失去更多利益,失去民心,被史官记载笔下则遗臭万年。弟弟是亲人没错,然,在利益面前,只有自己是最亲的。
想到这里,她一闭眼,一狠心,无奈得换了副歉意的笑脸,强压制内心的痛苦向皇帝服软道:“不不,实在是襄国公整日地在哀家跟前聒噪,吵得哀家乱了分寸,一时糊涂错怪了皇帝。既然孙中旺这般十恶不赦,杀了他倒也没什么不对。”
她暗暗咬牙,朱祁镇,算你狠!这次,哀家为长远之计,不得不低头向你认输,舍弃哀家叔伯兄弟的性命。但是,这也不代表哀家就认栽了!
你可给哀家仔细着点儿,千万不要让我逮着机会报复你!若不幸让我抓住了你的软肋,就别怪哀家心狠手辣,不念母子之情了!
见太后终于服软了,朱祁镇得意了!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撂下一句话:“既然太后如此深明大义,那朕明日就下诏,即刻立数艾玄清和孙中旺的罪证于天下,将其斩杀于西市!”
言毕,他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