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才子佳人
周允贤抬起头,见来者果然是郑齐,这才放下了悬在嗓子眼里的心。与往常不同,这天郑齐一袭银白色圆领长袍,腰上系着一条革带,脚蹬黑色皂靴。额上勒着网巾,黑色的小冠由一根玉簪横插其中固定在发髻上。
这人,明明一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模样,嘴里却冒出与之极为不匹的粗俗俚语,可真真是个奇怪的人!周允贤弯下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怜兮兮地说道:“和遇到鬼也,也没,没什么区别了!我,我爹来了。”
其实,听到她这句话,郑齐是不想笑的。他知道,这对于周允贤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再看看她的这幅白天见鬼的表情,他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郑齐,你笑什么,我…”周允贤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一旁的丁香也着急了,晃动着身子跺着脚道:“是啊,郑公子,你别光顾着笑啊。一会儿老爷追过来,我们姑娘可就惨了!你都不知道,老爷他,他…”
挑起剑眉,郑齐垂下眼皮儿睨着周允贤,一脸的自信道:“放心,有我在,即使你爹站在这里,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弯着腰,累得大喘粗气的周允贤听他这么说,不由嗤之以鼻地哼了声,嘴里嘟囔了一句:“你就吹吧!当自己是谁呢,以为连我爹都怕你不成?”
心里腹诽,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郑齐皱了下鼻翼,也没跟她做解释。只是转身吩咐伺候在身边的,一副小厮打扮的小顺子道:“去,带周小娘子主仆两儿绕到去师太那里,这边儿有我应付就是!要快,千万别经过那边的帐篷,懂吗?”
小顺子道了声儿“是”便引领着周允贤主仆,悄无声息地,一路绕过后院,往前面的主持禅房而去。
刚离开时,周允贤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回望着郑齐。说实话,她还真有些担心郑齐,担心郑齐与父亲起了冲突,父亲会对他不利。毕竟在她心底,爹爹是武将,上过战场,郑齐这样的纨绔子弟绝非他的对手。
这边儿,周刚一路问,一路找,终是与正欲绕道探望难民的郑齐,碰了照面儿。在外面与皇帝不期而遇,周刚还是头一遭,故而有些惊诧。瞬间愣冲后,他赶紧退后了几步向郑齐行了个揖礼道:“臣周刚参见陛下。”
“郑齐”语速轻快地说了句:“周将军起身吧!”
周刚谢恩起身。
“郑齐”瞬了一眼面前的臣子,但见他果然没有戎装铠甲上身,而是穿着家常的直缀,褐色的小冠由木簪子横插,固定在发髻上。想来,这老古板定是与同僚换班得了闲,便有了功夫拿着朱熹那套歪理“管教”允贤了!
“郑齐”明知故问道:“将军今日换班,在家休息?”周刚依旧是恭敬的模样,作揖道:“回禀陛下,今日换班一天,臣便得了闲在家沐休。”
“郑齐”笑了笑道:“很好,得闲来永庆庵看望灾民,也是为官之德嘛!”
“陛下,臣,臣不是,不是来探望灾民的。臣是来…”
周刚一时半刻地都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帝了,支支吾吾,半天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这与往日行伍出身,做事说话干脆利落的周将军判若两人。
“郑齐”虽是个急性子,平时最看不得酸文假醋的文臣说话打结儿。此时见周刚如此,却心底欢喜起来。如此拖延时间,允贤便有足够时间躲起来。
不过…“郑齐”转念又一想,躲起来倒是中策。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啊!若想彻底解除允贤的后顾之忧,还是得先从她这个老顽固的爹着手!
为了解救心爱的女子,“郑齐”也不得不在未来的岳父面前,拿出了天子的架势。他背负着双手,一脸肃然地看着毕恭毕敬的周刚,话语嗓音也变得庄重起来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语,不敢对朕说明吗?”
周刚依然保持着作揖的姿态,将脸埋进直缀的广袖后面,极为艰难地说出他认为丢人的实情:“回禀陛下,臣的小女,臣的小女允贤她,她在这里行医…”
“早在东汉初期,曹大姑班氏著有《女戒》一书,教习女子恪守本分,勤勉女德。所谓‘女子之道,精主饭,幂酒浆,养姑舅事夫主,侍小姑缝衣裳而已。固有闺门之修,而无阙外之道也’此谓女德必修之本也。”
“然,臣女周氏允贤却反其道而为之,不思粥茶饭事,缝补女红,习女戒而明事理,反而抛头露面做下这医婆药婆的勾当,实在有碍圣人教化,也给您丢了脸实为臣之过。为改过自新,臣是来将她…”
他的一番礼法论调,批判陈词,听得“郑齐”有些不耐烦,紧紧蹙起了英挺的剑眉,扬着下颌微有怒气道:“你要将她怎样?抓回去毒打一顿吗?”
皇帝特特地将“毒打”两个字咬重了音,显然是动了真怒。恰恰地,又在他微微抬起眼皮儿查看皇帝表情时,窥见他剑眉倒竖,双眸韵着喷薄欲出的怒火,烧得周刚赶紧将还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为何皇帝会因自己的这席话如此生气。做梦不会去想,皇帝会扮成富家子弟与自己的女儿早已在外相识,还经常以朋友的关系相互往来。
就在他低着头,苦苦揣摩圣意时,耳畔传来“郑齐”的话语,没有半分的戏谑玩笑,端的是一本正经:“周将军,朕不许你教训她!”
“陛下,您…”
“郑齐”斩钉截铁道:“允贤她是我大明的功臣!适才,看着她认真地为灾民看诊时,朕在想,等锦衣卫亲自护送难民回乡后,就下诏封允贤为乡君!”
周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皇帝他居然,居然说允贤是大明的功臣?什么意思?难道,允贤在外行医的事,皇帝早有耳闻?他支持她行医?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即使性子再怎么叛逆,也只是不服长辈管教,如何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毫不介意自家妻子在外做医婆药婆的勾当,竟还支持?低着头,周刚细细琢磨皇帝话中的意思,却始终也未得出个所以然来。
也就在此时,耳畔再次传来皇帝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责难:“祖宗让尔等多读圣贤书籍,辅佐皇帝修齐治平,安邦攘外的,为百姓谋求平安和福祉的。不想你们却越读越傻,文死谏倒也罢了,怎么如今,竟是连好歹都分不清了。”
“陛下,臣…”
周刚正欲分辨,却被“郑齐”严词打断,声声质问道:“你不说,朕也能猜出你想说什么,所以你给朕趁早收回那些歪理!朕且问你,行医救人有错吗?若非允贤早一步查出了病因,托静慈师太告诉朕,请朕委派太医院的人过来及时医治;若不是允贤想出了更好的治疗方案,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协助太医院和惠民药局医治,你以为这些人,还能生龙活虎地等着回家?”
“你倒好,非但不以她为傲,反而要将她抓回去毒打一顿,然后呢?再拿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劳什骨子逼死她吗?”
这么一番话,连珠炮似的声讨被“郑齐”脱口而出,尤其最后一句更是厉害,只唬得平日里刚直铁面的周刚一头冷汗,忙不迭地说:“臣不敢,臣不敢。”他诚惶诚恐地作揖,完全忘记了皇帝说的那些,让人觉得头脑发懵的话。
“郑齐”摆了摆手,不失霸道强硬道:“你回去吧,明日就该轮到你守城了,在家沐休一天,陪陪老太太是正经!至于允贤的事,你就别管了。这里还需要她为治愈的难民调理,保证他们完全康复,毫无后顾之忧地返乡。”
“臣遵旨…”说实话,对于面前的这位传说中好大喜功,顽皮叛逆的少年天子,周刚也有些蒙圈了。私下琢磨,这孩子倒是心底纯良,善爱子民倒是有做皇帝的心胸和慈爱胸怀,并不像朝中那些文臣所说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就他适才的那番话,他周刚还能再说什么呢?真是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想至此。他只得作揖告退,怀着满腹狐疑,带上自家管事的走了。
待“郑齐”来到静慈师太那里时,他已完全放下了属于朱祁镇的威严模样,瞅着与师太聊天的周允贤,一脸得意地笑着。静慈师太见此,悄悄地带着身边的智能尼姑和周允贤的丫鬟丁香走出了禅房,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师太,丁香你们…”周允贤见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与郑齐了,羞得红霞扑面,急得只喊,用以掩饰自己的那点儿不敢承认的小心思。
郑齐扬着下巴,嘿嘿一笑道:“早识趣儿走了,哪像某些人这么傻…”他顽皮地将最后的那句话的尾音拉得老长,就是想看她薄怒别扭的可爱模样。
撅起嘴,周允贤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你才傻呢!”
郑齐却得意地一笑,转移话题道:“你父亲走了!”
闻言,周允贤似是听到了奇闻怪事般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郑齐道:“走了?他,他见到你了吗,还是因为没有找到我就,就…”
郑齐笑了,上前几步凑近周允贤,避重就轻地说道:“他见到我了!是我让他别管你的事,还说这里需要你。他就走了!”
尽管,这话听上去更像是在吹牛,让人难以相信。
可不知怎的,周允贤居然鬼使神差地相信了!
感激之余,心底对郑齐更添了几分的崇拜:“你果然神通广大,还真的…要知道,就行医这事,我和祖母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法说动我爹的。他还说,我要是再敢违反家规,在外面行医给他惹祸丢人,他就,就打断我的腿。”
“哼,不过又是个顽固不化的迂腐之人。”郑齐轻慢地说出这么一句。
周允贤却十分理解地说道:“你也不能这么说他,我爹他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以前祖父在世时,他也不曾阻碍我学医,还说家里子弟走了仕途经济,家学无人继承可惜了,以后让我好好向祖父学习,继承家业呢。”
“我之所以是天足,其实也得感激我父亲。人家官府里的小姐,六岁上都裹了脚,他却没有逼得家里人给我缠足,一直放任着。”
郑齐却依旧嫌弃道:“因噎废食,也不是智者所为。”
周允贤却是抿唇一笑,心知这人就有这痴根子,凡与她不利之人,他都不会给此人半分好评,爹爹也是毫无意识地就撞到他的刀口了。不敌对他就算客气!
想到郑齐对她的好,对她的帮助,支持,周允贤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这记性,我都差点忘了向你致谢呢!虽说,你不让我向你说谢谢,可是,这次不同,这个谢字我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那天,若不是你的当头棒喝,骂醒了我,我或许还真就和美璘一样经不得风雨挫折,放弃了学医,辜负祖父的希望了呢!还有,也多亏有你,我才平安无事地出了顺天府的监狱,保住了一条命,还挽回了闺誉。”
颔首,郑齐步步凑近了她,一脸戏谑地看着她,话语中带着调笑道:“嗯,那你要如何谢我呢?以身相许?戏文里不都这么写的吗?才子用智谋,在寺庙里赶走了歹徒,救了佳人。佳人以身相许,成就一桩美好的姻缘…”
“你…”话落,被戳中心思的周允贤登时羞红了脸,流波婉转地横了郑齐一眼,臊得就想夺门而出。刚转身,胳膊就被郑齐拽住,将她拖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