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先机
翌日散朝后,朱祁镇见到匆匆赶来的王振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你找的人,可有消息?”
王振抬起眼皮儿,偷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朱祁镇面色不虞,似是又被杜鹤宏等位高权重的阁老气着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拿捏着分寸启口道:“回禀万岁爷,昨日得了您的吩咐,奴侪不敢有丝毫懈怠,昨儿申时,就将锦衣卫派出去,按着周姑娘绘制的画像,到京城各处去找了。人嘛暂时还未找到。可是,却意外发现,郕王的人也在寻找汪姑娘,不知何故。”
朱祁镇饶有兴味地挑起剑眉:“哦”了声儿,头脑飞速地运转着,寻思着郕王要人寻找汪美麟的缘故。这个弟弟,他是最为了解的,性子懦弱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他这人的人品实在堪忧,简直可以用缺德来形容了。
朱祁镇清晰地记得,那年瓦剌进京朝贡时,父皇说这些年瓦剌在边境还算听话,没有动辄南下扰民。为了嘉奖他们,父皇决定递减瓦剌进献的贡品的同时,过年之际再多赏赐他们一些中原的物产。
年下,连诏书都写好了,就差盖章下发了。偏偏地,却在关键时刻莫名其妙地丢了玉玺,急得父皇痼疾复发,好几日下不得床,还得让祖母暂时垂帘听政。
但,这么一耽误,瓦剌那边就觉得父皇言而无信,将要发兵入侵大明。瓦剌鞑子都快要打到家门口了,祖母张太后只得越俎代庖让司礼监执笔太监王振派了东厂的人,赶紧找到玉玺。
东厂调查案件,寻找机构需要的人的本事可不是吹的。不过一两日功夫,这起盗窃案就有了名目。王振在朱祁钰的寝宫的枕头底下,成功地找到了玉玺。
可是,就在父皇将祁钰叫到跟前教训时,祁钰却睁着大眼说瞎话,公然地在父皇面前诬陷他,说是他联合王振,故意将玉玺偷走塞到他枕头底下的。若非父皇英明,了解他们兄弟的秉性,没有相信祁钰的诬陷。
不然,就这条罪名,他的皇位早就不知道是谁的了。何况,在此事之前,自己还跳下冰凉的太液池救了溺水的祁钰呢,祁钰却这般污蔑他。
恩将仇报,那是朱祁钰最为擅长的!联想到这次汪美麟受不了诽谤攻击,离家出走的缘故,再加上,王振今日带来的这个出人意外的情报,朱祁镇更确定了,诬陷汪美麟之人,无疑就是他的这个好兄弟朱祁钰。
这个郕王,真不是个东西!若不看在兄弟同根的份上,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派锦衣卫的人除掉他算了。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尽快找到汪美麟。若是继续让锦衣卫的人这般张扬地寻找,必定会引起朱祁钰的猜测和怀疑。
人被他抢先一步找到,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思索至此,朱祁镇不禁冷冷一笑,转脸看向王振,一脸铁青地吩咐道:“让锦衣卫的人都穿上便服,定要赶在郕王之前找到汪美麟!”
王振躬身,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儿:“遵旨”。
似是想起了什么,朱祁镇一脸期盼地瞅着王振,心跳的扑通扑通地问道:“六部上来的奏章,都送到乾清宫了吗?”
王振笑眯眯地回应道:“万岁爷放心,有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奴侪可占了先机,今早趁宏利去之前,便提早了一个时辰去六部给您拿到乾清宫了。”
闻此,朱祁镇龙颜大悦,笑着拍了下王振的肩膀,欢喜地道了声:“好”,继而吩咐身边伺候的内官道:“顺子,去朕的内库取一百纹银给王伴伴。”
“奴侪谢万岁爷恩赐,愿您长安万年。”虽说,朱祁镇从小就在王振的陪伴下茁壮成长,对于这个老太监相当依赖信任,赏赐颇多。然而,每一次得到赏赐,王振一如既往地怀着一颗感恩心接受,并祝愿朱祁镇健康长寿。
如此良性循环,朱祁镇也就更加信任王振,喜欢王振了。
朱祁镇语速轻快地说道:“朕去批阅奏章了,你也忙自己的去吧!”
王振道了声“是”退着身子,慢慢地离开了朱祁镇的视线,往东厂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朱祁镇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欣喜而自信的笑容。喜得是,自从与周允贤相遇之后,尤其是每每想起周允贤在他面前漏出的羞涩表情,他的心情,就比以前好了太多。
面对朝臣,面对孙太后,他也能平心静气得与之交流,很少再像以前那般容易急躁上火,两句话说不拢就顶上了。
为此,孙太后也颇为宽慰地赞赏他:“皇帝长大,懂事多了。”
不过,他从未真心在乎过太后对他的评价。好也罢,歹也罢,他都无所谓。他在乎的是朝臣们对他的评价,百姓们对他的评价和爱戴与否。
因为,这群人关乎到他的皇位和江山社稷。他需要在他们当中树立威信,让他们认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值得信赖和辅佐。
自信的是,他是帝王,他即使没有多大的权力,但东厂和锦衣卫是归于他直接统辖。这些人虽说是些人人切齿,却又不敢招惹的特务。
但他们的心,是与自己想在一处,直接为他服务的。
朱祁镇想,只要有王伴伴和一群锦衣卫的人支持他,为他办事,不愁找不到心爱女子的闺蜜,从而得到心爱之人的芳心。
如此,怎叫朱祁镇心里不欢喜,不自信?
转回到乾清宫,见到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朱祁镇都像是见到了稀世珍宝般乐不可支。他想,假以时日,自己得到了人心,一定会把属于自己的权力统统收回来的。而得到人心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朝政的处理上下功夫。
忽然,朱祁镇发现,周允贤在无知无觉间,已经成了他成为明君的动力。允贤…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模样就会在朱祁镇的脑海里显现出来,一想到这个名字,甜蜜的笑意便染上了他俊朗的面颊,荡漾在他的眼里心底。
走上丹墀,绕过案几,朱祁镇撩起赤黄色的朝服,坐在了金色的盘龙宝座上,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儿奏章打来御览,提笔批复。
如此这般,忙到了深夜子时,朱祁镇方才批完了所有的奏章。
朱祁镇从龙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下低的僵硬的脖子。小顺子也极有眼力见儿地,吩咐了伺候在皇帝身侧的婢女,进暖阁为皇帝铺床。
翌日中午,朱祁镇退了早朝,还未来得及更换朝服,便被宏利请去了仁寿宫。进了垂花门,绕过绿瓦的屏风墙,便有一众婢女躬身行礼口呼万岁。
朱祁镇笑了笑,抬手示意大家起身。
这时,孙太后的贴身女官彩霞拽着裙摆,从殿内出来笑脸盈盈地对朱祁镇道:“万岁爷,快进去吧,太后还在里面等您呢!”
朱祁镇点了点头,敛笑问道:“好,可知太后找朕何事?”
彩霞躬身行了个礼,笑眯眯地说道:“一准儿是好事。可以说,奴婢好久都没有见到太后这般欢喜了呢,更难得是为皇上的事高兴。”
“为朕?”挑起眼角,轻蔑地瞬了一眼满是欢喜的彩霞,朱祁镇“呵呵”了两声儿,俊朗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了一抹冰凉的笑意,也懒得多说什么,直接跨入了体仁殿的门槛儿,由婢女掀帘进了暖阁。
此时,孙太后正垂足坐在体仁殿暖阁的榻上品茗。三十开外的妇人,一袭藕荷色的立领长袄,配着条玫瑰紫面料的马面裙。
长袄外,罩着一件绣凤水红色披风。乌黑秀发梳成漂亮的牡丹髻在脑后,发髻前端插着凤簪。发髻两边插着金钗步摇。
金黄色的珠翠垂在鬓边,额头上勒着紫红色抹额。
虽已不再青春年少,却也能从她的线条五官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想象得出,宣宗皇帝在世时是何等得宠爱她,为了她废了自己的原配胡氏。
只是每每想到这个,朱祁镇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有时在想,自己生的有些晚了!母亲若是在姨母在位时生下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永远只是妃子。不但坐不上皇后的位置,说不定还会为父皇殉葬。
可是,没什么可是的了。世事,就是这般不随人愿!
见朱祁镇来了,孙太后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启口一句:“镇儿来了。”差点儿没把朱祁镇的骨头给喊得酸了。
朱祁镇“昂”了声儿,不情不愿地喊了声:“母后”,随即单刀直入地问道:“母后有何训导?”
孙太后依然是一脸笑意,并未回应朱祁镇的问话,却如普通的慈母般看着他,笑嗔道:“这孩子!进来了,也不坐下说话。急什么?”
朱祁镇轻哼了声儿,提起袍裾走上脚踏板,在孙太后对面儿坐了下来,孙太后道:“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也看了一下皇帝批阅过的奏章。呵呵,批得不错嘛。哀家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成熟了。”
“谢谢母后夸奖。”虽是一句感谢,朱祁镇却说得毫无半分的真情。非但如此,道完谢后,他话锋一转,面无表情地看着孙太后道:“不过,在政务方面,儿子还需多请教您。望太后不吝赐教,莫嫌朕麻烦。”
朱祁镇的不友善,孙太后也是看在眼里,心头颇为无奈的。唉,终究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对他再好,再如何视其为亲子,也是枉然。尤其是听了朱祁镇的这一席话,让孙太后听着就心寒,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她冷肃着脸庞,硬邦邦地说道:“皇帝不用客气。你已经长大了,处理朝政也越发娴熟,为此哀家也感到高兴,六部的奏章以后就交给皇帝来批阅了。”
闻此言,朱祁镇差点没有控制得住自己胜利的喜悦,在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面前,展露出得意的笑容。他语速轻快地道了一句:“好,多谢母后的信任。朕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不再这里搅扰母亲休息了。告辞!”
言毕,转身掀开帘子,朱祁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体仁殿。绕过垂花门时,便与迎面进来的王振撞了个正着。
朱祁镇不禁眉头一簇问道:“何事?”
王振压低了声音道:“回禀万岁爷,人找到了!”
咋闻惊喜,朱祁镇还有些不敢置信地“啊”了声儿,声音有些大,差点惊动了里面的孙太后。他赶紧压低了声音,连珠炮般地将自己想要知道的连串地问了出来:“什么?人找到了?这么快?在哪里找到的,可有送回汪家?”
王振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朱祁镇会意地一笑,脚底下加快了步伐,带着他一路走出了仁寿宫。看了下左右,感觉不会有闲杂人穿梭往来了,王振才放心地回应皇帝的问题:“其实,汪姑娘哪里都没有去,而是一个人躲在了杏林胡同最深处的一个,早已破旧的院子里。”
“唉,这汪姑娘也怪可怜的!都快五天了,在那个破院子里不吃不喝,人都瘦了一大圈儿。神色也呆若木鸡。足以想象,这次谣言诽谤事件,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打击。”话说到这里,王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声儿,刻着岁月痕迹的老脸上满是同情之色。
朱祁镇点了点头,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欢喜和得意,强做镇定地看着王振问道:“袁斌果然是个会办事的!人找到了就好!汪俊夫妇见到女儿,一定心疼坏了吧?他们可有说什么?”
“除了感激,就是感激。说,陛下仁慈宽和,以往竟是他们错怪了您。日后您若有用得着他们汪家之处,汪家竭尽所能效忠陛下。”
说这席话时,王振的脸上满是欣喜的表情。
无疑的,他是真心实意为朱祁镇赢得臣心感到高兴。朱祁镇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心存感激的。然而,在朱祁镇心里,更感激的人是周允贤。
呵呵,允贤又为朕做了件好事!
想到这里,朱祁镇又问道:“允贤可知此事?”
“尚未知晓,不过也快知道了!”王振笑道。
细想了一下,朱祁镇颔首微笑。倒也是。
汪家与周家一向关系亲密,就好像是亲戚一般。找到汪美麟那么大的喜讯,汪家还能不赶紧派人告知允贤吗?再说,这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汪美麟,汪家夫妇焉能不感激允贤?
人虽不是允贤找到的,但,自从汪美麟失踪,允贤也是操了不少的心。
于情于理,汪家都该让允贤尽快知道找到汪美麟的好消息。
………
“丁香,快去告诉姑娘,就说汪夫人来了要见姑娘!”说这话的是周茹氏房里做针线的丫鬟芪儿。此时,她得了老夫人的吩咐正往周允贤房里通报此事,可巧在廊屋拐角处遇见了伺候周允贤的丫鬟丁香,便将这个任务转给了她。
丁香应了声儿“好”,端着茶回到了周允贤的闺房。
此时,周允贤正坐在闺房的梨花木书架前看着一本孙思邈的《本草千金方》,听到门枢转动声儿,料定是丁香沏茶回来了,遂也未抬起脸查看究竟。
丁香将茶盅放到她面前笑道:“姑娘看书看得好专注!”
周允贤从书中抬起头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是碰到老爷了?”
丁香语速轻快地回应道:“老爷倒没遇见,只是恰巧在花圃那里见到了老夫人房里的芪儿。芪儿让我转告姑娘,说汪夫人来咱们家了,现下就在客厅和老太太聊天。说了要见姑娘!”
一声儿呼出口,周允贤已从椅子里站起身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在问丁香道:“可是有汪姐姐的消息了?”说着,人已绕过桌子。
“这个,芪儿倒也没有细说,故而我也不得而知。总之,姑娘去见了汪夫人自然就知道了。”话落,手已经被周允贤握住了,“那走吧!”
一路带着丁香,穿过花圃廊屋来到客厅。一眼便瞧见汪源氏正坐在宾客的椅子里,与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祖母聊着天儿,苍白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再无半分惆怅,懊丧之色。周允贤欣慰地一笑,提着裙子登堂入室了。
俯身,向祖母和汪源氏行了个福礼,起身第一句话便是:“师母,可是有汪姐姐的消息了吗?”汪源氏和周茹氏见她一问,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周茹氏慈祥地看着自家孙女,心里赞佩着她不但聪慧灵敏,是个学医的好材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她这做祖母的不知有多少欣慰和骄傲了。她哈哈笑道:“当然啦!你师母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美璘找到了!”
一句话,周允贤秀丽的小脸上似是罩上了阳光,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惊喜地看着汪源氏,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是郑齐帮忙找到的吧?”
汪源氏笑着点了点头。
一句忘了掩饰内心的话:“我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从周允贤口中说出,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妥,直听得汪源氏只想着拿她打趣儿。???然,站在她们跟前的周茹氏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孙女口中的“郑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她的孙女和汪源氏这般崇拜。
周允贤拉了自家师母的手,转脸笑着对祖母道:“祖母,我这就随师母去汪家看汪姐姐,午饭也别等我了!”言毕,迫不及待地拉着汪源氏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