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预谋
洛倾城看着那只被阿笞捏在手里的水滴状玉石,又看了看后面从过来到现在一直都没说话,一脸不赞成的洛洲,旋尔笑开,带些漫不经心的轻蔑,“守财奴守了几百年的宝物,被你挖了。”
“小郡主美意,总不好白白浪费。”阿笞用拗口生硬的中原话答道,说话那人却仍隐在斗篷里,被阴影遮盖了面容,“有失必有得。不过是一库金玉,换我潍倇部族的全力支持,怎么算都不算亏。”
“唔,”洛倾城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终于是站了起来,“如果没什么益处,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命他们在黎宫截下你是为了好玩不成?”
说完,洛倾城朝着阿笞那边走过去。阿笞的大部分视线被兜帽遮挡,只看得到她绣着梨花的素色锦鞋,与在其上不远出随她步伐微微颤动些许幅度的裙幅,直到她走得极近的时候,才看到她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在日光下透出温润的白玉般光泽。
伸手拿过他手上的玉石,阿笞的眼神也不自觉跟着玉石的方向移动到她指尖,却听到她的笑声,不算放肆,仔细听甚至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阿笞王子看到库里的东西,想必早已经按耐不住将它搬空了,如今不过是一枚玉石,也不肯放过么?”
这话就有些过分了,阿笞却还是不见十分气愤,如同不曾听见一般。洛倾城看到他这副冷静模样,眉梢向上一扬,似乎是惊奇,却又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将收回来的玉石随手往后一扔,恰好扔到双喜眼前。双喜无措地抬眼看了一眼那个背影,才忙忙乱乱地伸手去捧,下一刻便又听见她的声音,“既然东西送回来了,你就该去做你该做的。”
“自然。”阿笞应道,似乎并没察觉洛倾城是以命令般的语气对他说话,亦或者说,他已经习惯洛倾城的这般语气——两个月以前,他还有所不忿,而今却有些心悦诚服的意味了,“小郡主说的自然是对的。”
阿笞出去的时候没要任何人带着,路过洛洲身边时终于还是没忍住自己从心里涌上来的好奇,看向他的脸,一双灰眸却正好对上老者的湛湛双眼。阿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快步离去了。
洛洲望着阿笞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到下巴上,捋一把银色胡须,颇是神思不属。
洛倾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了,“祖父在看什么?”
这句问话却没得到洛洲的回应,让她产生了洛洲是在发怒的想法。自然,老一辈人心中总是有中土大国的想法,她也不打算对此置喙什么。只是她要做的,也不容他人置喙。无论是年高德劭,还是所谓远顾高瞻,都不能使她动摇。
然而即使是这样坚决,也不见得就能获得她这位祖父的认可。果不其然,洛洲沉默半晌之后,突然开口,“子娴。”
“诶。”洛倾城答应这一声,又重复一遍,带些质问的语气,即使她其实并非有什么立场去质问,“祖父在看什么?”
于是她得到了回答:“看想吃了残老的夷虎。”
听到这句话,洛倾城却是笑了:“祖父以为,我在与虎谋皮?”
“这难道不是?”
“您竟然觉得是么?”
“子娴。”洛洲无奈,长舒一口气,带些凝重语气地喊了她的字,“你知道潍倇入中土,会有什么后果么?”
洛倾城笑了,如东风下乍开的一支孤芳,“祖父,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华国都没了,如今的中土,却是谁的中土呢。”
洛洲被她这一句噎住,无言以对的同时是从心底涌上的惊惧。他竟然是现在才发现,多年前,旁人都说他的这个孙女性子像极了明河,温吞且高标:却忽视了一点,她的骨子里,是和昭阳一般的疯狂与孤注一掷。
他怔怔地看着洛倾城,恍然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孙女。然后他便听见她的声音,如同晚风吹角般低哑沉黯:
“您的国没了,我的家也没了。家国何在,中土何在?”
——亡国之人,未敢言家。您心中大抵是还抱着兴复华土的愿望的吧……可是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我想得就简单多了,我的父母走得干净,但我不会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子娴不过是,为人子女。
所以为了父母之仇,你便把如今时局搅得更乱一些么?你可知道,拿万顷山河,天下争弈这种事情,去为明河他们报仇,也未免太过奢侈。一个女子,一旦卷入天下乱象,便没有了后退之路,哪怕步履维艰,也只能浴血前行。这对于你,又何尝不是不能承受之重。
洛洲神色沉凝,虽然不曾说话,洛倾城却能看出其中的不退让妥协之意。洛倾城盯着他爬满皱纹的树皮般脸,突然后退两步,“噗通”一声沉闷声响,她竟然是跪了下来!
“祖父,子娴做一杆旗子的作用,远不如做一颗棋子的作用。如今您再如何反对,该做的子娴也做了,不该做的,子娴也不曾落下。我知道如今时局,一入则不可回头。但如今的子娴,又哪里有回头的余地了呢。”
仍是素来温温婉婉的语气,宛如一个大家闺秀同手帕交闲聊手势衣裳一般平常,却字字惊人,让洛洲心中无奈与郁郁来回冲撞却不得其出。洛洲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终于是狠狠地拂袖而去。洛倾城一动不动,直到洛洲彻底出了她的视线,才示意双喜扶自己起来。
双喜连忙小跑两步到她身边,搀着她左胳臂将她扶起。洛倾城方才那一跪猝不及防,只听那声闷响,双喜听着都痛。扶她之时,双喜还是没忍住,“您这又是何必。”
双喜虽然不算聪明,却明白若以洛倾城的能耐,未必真的需要这一跪;且以她眼高于顶的性子,这屈膝更显得不必要。
“这样最快罢了。”双喜扶着她回房,觉出她的步子有些虚浮了起来,“何况,若我与他老人家也要耍什么手段来达成目的,那可是真的没什么人可以真正相信了。”
“如果真的担心生疏了相爷,您又何必非要逆着他?”
“……若是阳奉阴违的话,倒不如现在这样。”洛倾城轻瞥她一眼,似乎是遗憾得很,“怎么就只剩了你这么一个蠢丫头。”
双喜背着她努了努嘴,却还是小心地引搀着洛倾城坐回椅上,把她之前放一边的书塞到她手里,才半蹲下揉捏她的膝盖。
洛倾城接过书卷,却没把心放在书上,眼神也渐渐漂移逸散开来,似乎在看远方的什么东西。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罟其泥而扬其波?
水清兮可以濯缨,水浊兮……可以濯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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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形卫,如影随形,轻易不离开主人周遭,尤为其中的死卫,即以死护卫,绝不离开自己的主人超过三日。
而密报中却说,身为洛子娴死卫的清寒在永安已经有月余,却没看到洛倾城的身影,实在不该。
君陵正襟危坐,望着对面同样严肃的君陵,用探询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这位哥哥,不知他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是何用意。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位二哥也在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本该讨论些与洛倾城这番举动有关的猜测或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两人却陷在尴尬的静寂里。
两人虽然都自认胸怀坦荡,但两人真正独处,却还是感到有些尴尬。正如君濯会时不时想起洗尘宴上父王那莫可名状的眼神,君陵也会突然想起洛子娴口中所说的“大饼”。
这世间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坦荡——哪怕你以为自己是坦荡的,但被人一再以恶意提醒时,常常会让你以为这样的龌龊,才是你的本意。俗言道,谎言说上一千遍也不会变成真的。但其实不然,哪怕是谎言,说多了你自己都会相信,你自己都相信了,它又怎么不会变成真的呢?
你相信它是真的的时候,它就是真的。
终于还是君濯先打破了沉默,“起之怎么看?”
不敢看。君陵心里默默这般想,却没真的说出口,而是斟酌片刻,用了一个反问句,“那二哥又怎么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用“二哥”替代了冷冰冰的“太子殿下”。他也不知道这个称呼的转变中的小心思,君濯是否能会意,即使会意了,又会否相信——若在昔日他们尚能毫无顾忌地喊君承一声“父亲”的时候,君濯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可如今这“父亲”,是被称作“父王”的。
出乎意料地,君濯笑了起来,仔细看竟然也有几分君陵的影子,“你这样谨慎做什么,哪怕不过是别人胡言乱语,都显得你心虚了。”
——何况,现在真正难缠的,是洛子娴。
若你真的对那个位子有什么想法,那也是咱们哥俩儿的事情。但是如今洛子娴从黎国出去了,那就是整个黎国的事情了。黎国经君承两年来的打理有模有样起来,却也不是能经得起折腾的。
自她几乎毫发无损地从噬牙狱出去后,便成了君濯的一个心结。他知道那个尴尬又沉寂的夜里,自己逾矩下令将她关入噬牙狱是一时冲动,以为也许她死了事情反而会简单许多,却没想到,却促使她离开了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