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卖完虾后，胡狸七骑着电动车去了图书馆。这是本市最大的图书馆，号称藏书千万册。

十八层楼，堪称地标。

装修颇现代化，明亮的地砖，硕大的吊灯，不像图书馆，像是宾馆。是一位港人投资建的公益图书馆，几乎免费开放。在前台服务员那里，胡狸七微微一笑，顺顺利利地办了一张最高级的阅览证，甚至身份证或学生证都不用，只是交了一百块的押金。上天证明，他真没使用媚术，只不过微微一笑。

胡狸七在一楼大厅的电脑上查了一下有关画画的书，在四楼B室。胡狸七走楼梯上去，因为学生还未开学，图书馆里各个教室的人颇多，有许多学生在此写作业。

胡狸七边走边看，每层都绕了一圈。这是个好地方，宽敞又明亮，以后和何筝也可以在这里写作业。比家里好，这里还有空调。还有一间电脑室，嗯，那是画室吗？

胡狸七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停住了，里面有一个老师在讲课，正讲着什么“吴带当风”和“曹衣出水”。他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下。老师讲课的技巧不错，浅显易懂，就是不知道画画水平怎样？

胡狸七一直在门口站着听完课，他等着同学们都出来了，才迈步走进去。有三个同学还围着那位老师，他正在画画。

胡狸七在他旁边停下，看他作画。他画的是荷花，只是残荷，寥寥几笔，便能看出满目苍凉。画技高不高待定，至少意境不错。

同学们直夸好，老师问：“好在哪儿？”几人皆无语。

胡狸七静静看着，等着那几位同学都走了，他才问：“老师，画眼晴怎样才能画出窃眸欲语的感觉。”

那位老师抬头看了一眼胡狸七，第一印象是好漂亮的男生，不认识，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男生，因为见之忘俗，所以不可能会忘记。

老师问。

“你不是我的学生。”

胡狸七点点头。

“我路过。”

老师笑笑，好简单的答语，不是专门学画的，只是路过。正好自己教画画，他便来问，看来他并不认识自己。

老师想考考他。

“你先说说，我这副残荷如何？”

胡狸七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有好有不好。”

老师来了兴趣，求人还敢说不好。

“说说，好在哪里？不好又在哪里？”

胡狸七说。

“好在别人都画美好之物，你反其道而行之。画得是繁华落尽后的凄凉，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不好在于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无病呻吟，我更不喜欢故作姿态。”

???老师继续问，“为什么是故作姿态？”

胡狸七说：“说字如其人，画也如此。画中残荷，说明人已老亦。又有幼苞，说明还有一丝舍不得。要知道花开花落是常态，月缺月圆是循环。”

老师叹了一口气，“人生没有循环。”

“有。”胡狸七说，“在另一个世界。”

老师反而笑了，“你也中了桃花的毒，我们都是在应劫。”

胡狸七点点头，桃花毒是什么他不知道，但自己确实是在应劫。但对面的老头是不是应劫，只有天知道。

他这时才发现对面的老师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大约很老了，他分辨不出人的年纪。

老师也颇有好为人师的风范，对胡狸七说。

“你画副画我瞧瞧？”

胡狸七拎起毛笔刷刷几下，何双羽的脸跃然纸上。

那位老师这才认真起来，功底不错，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人的神态。

等胡狸七画完，老师问：“你哪里不满意？”

胡狸七说：“眼晴，她的眼睛会说话，我画不出感觉。”

老师也抬起笔，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一幅眼睛，又一幅眼晴。

他问胡狸七。

“它们说了什么话？”

胡狸七说。

????????“一个是羞涩，一个是惊奇。”

老师把两张画放在一起，并捂住胡狸七画的眼晴下面的部分。

“对，看你画的眼晴，是什么？”

胡狸七盯住自己画的眼睛。

“我画的是淡然。”

老师把手往上抬，捂住了眼睛，露出脸的其它部位。

“看看，是什么？”

胡狸七定定神，没去想眼睛，只看脸。

“是肆意，是张扬。”

老师这才松开画纸。

“对，你画的人的面部表情和眼晴不搭配，明明不是同一人。”

胡狸七如遭雷击，明明是同一个，明明是。

但，姐姐淡如水，妹妹热似火，又分明不是同一人。

“对，我错了，我也明白了。她们始终不是同一人。”

胡狸七深深鞠了一躬，真心真意地说了一句话。

“老师，谢谢你，你能不能教我画画。”

老师笑了，说了一句话。

“我收费很高的，一个小时一万元。”

胡狸七愣了一下，倒不是觉得贵，只是现在他的钱真不多。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匝钱，数了两千五递了过去。

“现在我钱还不多，我先上一半的一半节课，以后我会多多挣钱的，挣到钱再上课。”

老师笑着推辞了。

“小朋友别当真，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画得不错，我们共同切磋。星期六早上八点到绿水公园门口等我，我先教你画人生百态。等你挣到钱再上课，黄花菜早凉了，不知我还能不能活得到那个时候？”

“自然是能的，爸，你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爸，该吃午饭了，你又忘了带电话。”

胡狸七想了一下。

“先欠着也可，我一年后就能付钱给你，你脑子里面的瘤子还能撑得到那个时候，所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不过以后就不好说了。”

胡狸七不知道自己的话带给二人多大的震动，他正揣摩着老师画的眼睛。

那个中年人却上前一步，紧握住他的手，“小伙子，你是说我爸脑子里的瘤子还能撑一年，可医生却说最多三个月。”

这时候，他可顾不得老头子在不在身边，紧拉住胡狸七的手。

胡狸七点点头，“他想活多久都可以，只不过我看老师已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你又何必勉强他。”

中年人悲痛地望向他父亲，嘴里却说着，“爸爸，你就这么放心我们四个吗，我们还需要你的。”

胡狸七趁机挣脱了他的手，静静地听着他们说活。

老师说话了，“你妈在奈何桥边已经等了我快三年了，我不想让她久等失望。”

胡狸七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老师的伴侣在凡间死了，老师想和她在冥界约会。

胡狸七顾不得两人的悲悲切切，说道。

“老师，你可能误会了。死去的凡人在奈何桥边是等不了三年的，只要三天就魂飞魄散了。所以你的伴侣肯定早已过了奈何桥，饮了忘川水，走过弱水河，转世去了。如果你和她后世有缘，自会相见，如果无缘，纵使见面也不相识。”

胡狸七的表情是如此正经，语调是那么自然，仿佛他所说的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

二人忘了悲痛，呆呆地望着胡狸七。其实胡狸七今天确实很帅，一件粉色的长袖T恤，在左肩绣有一条金龙。白色的裤子用黑色腰带束住T恤，看上去是青春洋溢又可爱。这是昨晚何双羽新新设计的秋季新款，今早胡狸七盗用的。

虽然胡狸七很帅，但两人仍在想，这个帅气又逗比的小伙，到底是从哪家精神病院出来的？

老师笑了笑，艺术家都是疯子，也有可能。

他拍拍胡狸七的胳膊，“小伙子，周六见。”

胡狸七急忙答应，“好的，老师。”

中年人扶着老师走了。

胡狸七也匆匆骑上电动车回家去，好饿。

下午，胡狸七依然又去了图书馆，这一次，没有发生丝毫意外，他安安静静看了一下午的书，把国内画史上的人物画看了个透彻。

后来回家经过地铁站口时，耳聪目明的他还听见有人谈论着前两日的古筝少年，谈论着他留下的歌声。

胡狸七突然想起不知曾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我已不在江湖很久，但江湖还有我的传说。

他笑了笑，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