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宝库
他们只道洛倾城在众臣面前信誓旦旦称自己将去往唐国,便以为她必然又是偷偷潜入唐国将少君接出来,一如她自己从黎宫脱身一般;可她现今已经没有了孤身前往的理由。如今她身遭是华国老臣,所据是韩城险地,又何须孤身犯险。
何况,洛倾城与华国少君,本就不可相较而论。
洛倾城在黎宫时,除云京旧故无人知道昭阳长公主遗女身在黎宫;洛倾城从黎宫逃出后,除韩城遗老无人知道她身在韩城。而她此番去往唐国,却是要天下知闻。
“华国最后的王室”,至此才能算是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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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的午后并不显得很热,何况是在本就偏北的韩城。日光透过树影撒下星星光斑,映得洛倾城白得偏青的肤色也带了些血色,看上去不至于太过憔悴。实际上在这里养了一段时间,她的气色其实已经算是好了很多。前段时间还只会缠绵卧榻的姑娘近来都有些精力起来收拾齐整看书了。
双喜之前做粗使丫头时知道洛倾城其实是极自制的,当年也算得上云京闺秀中的典范。不想遭遇变故两年后再见,她竟然没因为境遇把自己这些习惯改掉,在双喜眼中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似乎是被灼灼的视线盯着不放实在叫人不太自在,洛倾城放下手中书卷,眼睛扫过去,瞄了一眼她的侧脸淡淡道,“这么盯着你也盯不出花儿来。”
索性洛倾城也无意把注意力留在她身上,说完之后又把手中《策论》抬到眼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书上的文字。她自幼启蒙便读这些书,即使是如今,仍然可以倒背如流。如今拿起它们再看,也不过是为了消磨一段时光。
但双喜被搭了这一句话就有些喜悦,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侧脸看起来。双喜的这一行为其实很不恰当。在她心里,无论洛倾城怎样不堪,都是她认定的恩人,何况她又并不是个不堪的主子。这颇有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味道,双喜因着她无意帮到自己,便觉得洛倾城是个体恤下人的主子。但说到底,其实不过是她在心里把洛倾城这个人美化了一遍又一遍而已。
幸运的是洛倾城在黎宫这两年,一些细节其实都不在意了很多,所以如今这般状况,她也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若是以前,你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恐怕这双眼睛是要被挖掉的。”
与她真正相处有了小半个月,双喜其实有些明白了洛倾城的秉性。虽然仍是不敢太过逾矩,但也不至于像刚刚重逢时那样诚惶诚恐,生怕伺候不周。她且不知道,如果洛倾城是那么容易被触怒的人,早在两年前她就应当尸骨无存了。不过目前看来,两人相处竟然还算得上融洽。
“我以为小郡主会忙着向黎国反攻。”双喜看她没有真正生气,终于是抵挡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开口问她。
其实双喜并没有盼望自己能得到洛倾城的回答,更多是想稍微缓解一下有些冷清的气氛,不想,她问的那人缓缓薄唇微动,出乎意料地反问了一句,“你是要我去取支银枪和黎国攻城的军队打起来?”
双喜不自觉地努了努嘴,这小动作并没有被洛倾城看见,“您明明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说完,她惊奇地盯着洛倾城的脸,发现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是一个笑弧。双喜愕然,“难不成小郡主是在和奴婢开玩笑?”
“没有,”洛倾城不在意地把书页翻后一页,笑意更深,“我来到韩城,约莫多久了?”
“那您为什么突然就笑起来——您到韩城,已经十四天了。”双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洛倾城的意思答了。
听到她的话,洛倾城唇边笑弧更深。按照随形卫的办事速度,这会该办的事情恐怕已经办妥了大半。而另一边,潍倇的人,如今也该到了。
当年昭阳长公主夫妇云景城墙上一跃震惊天下,却极少人关注他们背后的华国命运如何。他们只知道横空出现的黎国如同一把凭空出现的利剑猝不及防地攻破云京,自此延续了数百年的天下大一统局面分崩离析,遂生九国,却不知道华国自此偏居一隅,仓皇无措的贵族皆四散奔逃,渺无音信,果真是应了盛极必衰的道理。如今的华国,除了九国朝堂,已经无人再注意。
又何况只算得上外戚的小郡主。
是以她只能自己往世人视线中跳,以目前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力量,让天下人想起,两年前,他们尚不属于九国中的任意一国,而是泱泱华国的子民。
而正当那时,潍倇的小王子阿笞虽然遭到了君濯的拒绝,对于洛倾城,或者说,对于她身后的华国,又何尝不是瞌睡时恰好送来了枕头。
“小郡主……”唇角狡黠诡谲的弧度尚未散尽,双喜忽然打断她的诸多思绪。洛倾城抬眸看她,只见她低低垂了眉眼,一副拘谨作态,“相爷。”
洛倾城又把视线转到园子东南角的圆形拱门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洛洲,隔着一地繁花,半是无奈半是担忧地看着她。而他的身后,跟着个被乌黑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洛倾城蓦地笑开,一双深幽幽的眸中有水纹缓缓荡开,“阿笞王子。”
那个斗篷里伸出一只小麦色的手,出奇的瘦长,可以看到他手背上明显的青绿色血管。而他的手中,捏着个似乎浅绿色水珠形状的东西,不过拇指大小,偏尖端那一边,被穿了墨蓝色的细绳,系在他的食指上。
“难怪能让祖父亲自带你过来,”她看着那枚玉石与他的手若有所思,“阿笞王子想必是进去过了潍倇那边的地宫。”
相传华国成天下一统之始,收彼时各国珍宝,却不曾据为己用,分与当时与他浴血同归的诸位将领若干后,便把剩下的奇珍异宝分五份,在四地修建地宫储藏。彼时正值百废待兴、百姓休养生息之际,众臣力劝君主莫行大兴土木之事,却均无果。这一举动,即使是如今,也未尝少被鉴史之人诟病。
东于凭洲,西傍擎阳。南往晴川,北往鬼哭原。宝物的八成都被埋藏在四方地底,只留了不到小半成存放在国库。而那四方宝库就那样大辣辣地在四方地底,却无人前去侵扰。一者地宫坚固非常人所能想象,二者洛家先人在那附近布下奇门,虽然仔细说起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阵法,但对于彼时大多数有贪欲之心的外行人,绰绰有余。哪怕他们成功通过了阵法,也不见得就能进去。
进入那四座宝库里的钥匙,被嵌进了华国的百鸟朝凤玺。彼时无人理解太祖做法,储藏宝物可以理解,分开储藏也可以理解,却不曾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动用这些宝物。民间便不知何时有了戏称,道是那四座宝库是用来镇压华国风水,称其为“四象宝地”。
而洛倾城在父亲的藏书阁中,翻出过太祖的行事起居录。其中大体记录与相传所差无几,却在其中看到了多出来的一段记录:“王将崩,令太子重勿毁损。太子再拜而垂泣曰:‘父王勇敢决断而毁誉一玺四所,何至于斯!’王曰,‘十世贤君而聚宝甚于斯。然社稷不可递千世而至万世,如国不复,仍有所尚。’”
太祖将要过世的时候,将百鸟朝凤玺托付给太子,嘱托他慎重保管,切勿毁损。太子跪拜两次,哭着说,“父王您勇武果敢,却因为四座宝库,一个玉玺损坏了名誉,怎么就能到这种地步呢!”
可是太祖回答他说,“只要你们后人贤明,过不了几代也会积聚这么多的珍宝。但我们的后代也不一定都会贤明下去,华国的江山也总不会一直都能坐稳。这是我给他们的退路。如果再没了华国,他们至少还有四座宝库。”
那么之后无论是认命了,拿着里面的宝物做个富人,还是做着卷土重来未可知的美梦,我们已经管不着了,但总归是留了条后路。
洛倾城初初读到这段的时候,其实觉得太祖这个想法有些荒谬。数百年后,谁知道他当初所建造的坚固地宫,如今是否还是只有一条通路;谁且知道,如果那人直接杀光了他的后代,他留的这后路,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但所幸的是,华国覆灭之时,太祖这个想法竟然成了真。父母亲赴死的消息传来后,她带随形卫通过暗道过去王宫制住少君摔碎百鸟朝凤玺取出那四枚奇形怪状的钥匙,还是起到了那么一点作用。
比如说,潍倇鬼哭原的这枚钥匙,就起到了它的作用。
潍倇地处极北,却是有些穷山恶水的架势。金银宝珠自然变不成盐粮,却可以换来盐粮。大量的金银宝物,可以换来大量的盐粮。潍倇部落的法则很简单,谁能让他们过得更好,谁就更有资格做首领。
而首领的愿望,就是部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