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章 黄泉路,情不渡
洛阳城人声鼎沸,处处欢声笑语。小贩的吆喝声,商家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喂,黑大。”白无常游荡在人群之中不时间看向身边的黑无常。
“什么?”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还好。”斗篷遮住了黑无常的面容,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就好。”白无常用令牌遮掩表情,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毕竟黑大是因为他才会被冥王冥江所责罚的。
两人游荡许久才来到市中心的一处宅院,白无常开始翻看着记录的本子。
“黑大,就是这。”没有多久白无常便重重的将本子合起,指着不远处的门第。
听了自家小白的话,黑无常将自己的斗篷向下拉了拉,握紧手中的勾魂锁,这才抬眸看向牌匾。
正红朱漆的大门顶端悬挂着玄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宅府的名字,门口还有着两名把守的侍卫。
当真是豪华。
黑白无常二人无视周围来往的行人,径直的穿过门去,他们是灵体,不必担心被人界的生灵看见。
进了庭院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和外边喧嚣的世界不同,府内到处都是青石假山,流水湖泊,亭台楼阁在府邸当中错落有致的分布着。
府中大的恐怖,奢华至急,两人不紧不慢的转转悠悠,最后来到一个相比之下有些简陋的屋子里,还没进屋便听见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两人相视一眼,随后便穿进门去,门后的屋子摆设极为简陋,几乎没有装饰的物品,一个不过十五的少年病厌厌的躺在床上,周围没有一个侍女。
“是他。”少年虽然眉清目秀却满脸死气,见到人后白无常便从怀中拿出本子,认真的对比了一下相貌,随后信誓旦旦的点头道:“时辰已经到了。”
“勾走吧,不用过问土地神了,省得加班。”
“已经勾走咯,不过黑大你看,这孩子叫文诺,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
雨后,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味,雨水顺着树叶滑落,滴在猩红的土地里,随后便响起了慎人的惨叫声,隐约看见墨色的鬼魂缓缓消散。
没有阳光,没有生机,这便是冥界,灰蒙蒙的一片死气沉沉。
灵体们皆垂头丧气的往前走去,一时间哀嚎声不绝于耳。
“我已经死了是么?”看着身边押送着自己的两名黑白斗篷的人,文诺表情冷静,或者说是麻木也不为过。
“是咯,你的确死了。”黑无常淡淡的回复道。
“已经死了么,我还以为会撑到明天,看来我高估自己身体素质了。”文诺随意笑了一下,毫不在意的问道:“现在我就要去投胎了是么?”
黑无常听到文诺的问话不禁愣了一下,很难想像一个孩子在说出这种话时已经那么的无所谓了。
白无常是个迷糊鬼,这么多年他勾过的魂魄数不胜数,从他身边经过的生灵更是不胜枚举,但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黑无常,能陪他聊天解乏的也只有黑无常,如今有个长相不错的奇怪少年陪他说话,她自然变的有些话痨。
只见白无常轻咳了一声,拿出令牌掩面淡笑,开始向文诺介绍起了冥界:“真没常识,这里可是冥界的黄泉路呦。其实冥界的第一站是本地土地庙的。但我们提前找到了你,也就不用前往土地庙了,省了你不少时间吧?”
文诺不言,倒是一旁听着自家小白唠叨的黑无常在无奈扶额。
每一个地方都有土地庙,有些是人界的生灵肉眼看不的,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土地庙内有一张棕红案桌,上有本地的《户籍册》,记载着本地的山川河流、人口牲畜、人员多少。当有人阳寿已尽,他们便需要拿着勾魂牌和批票押着亡魂到土地庙通关,土地公公要打开本地《户籍册》进行核实,此亡人系属本地人氏,确实寿终正寝,又一一核实并无任何宗教信仰,便在批票上盖上本地土地大印,通行阴间。
所以说,不是他们帮助文诺省了时间,而是文诺帮了他们省了不少麻烦。
“这便是黄泉路么。”走了许久,文诺才再次出声,他拂了一下袖子上的衣褶,文诺偏头看着周围,四周一片茫然,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土地尘埃。
“没错,这就是黄泉路。”白无常在一旁点头。
文诺轻声一笑,俊秀的脸上有着薄薄的嘲讽之意,但更多的则是满不在乎:“都说黄泉路上不好走,黄泉路上无老少,今日一看但也没有什么。”
“所谓的难走,可不是表面上的意思。”听出文诺语气中的失望之意,白无常无奈的接话:“这黄泉路的确不好走,因为在有过这里之后,便是真正的死了。”
听着白无常的话,文诺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别的意味:“我现在还没有真的死亡么?”
白无常略微想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指比划道:“你的确是死了,但还没进入酆都城,一切都还有转机,人界所谓的买寿抢魂可都是在这个黄泉路上发生的。”
“小白。”黑无常皱起了眉,出声提醒。
“抱歉。”听了黑无常略带有训斥的声音,白无常吐了吐舌头,小声辩解道:“反正告诉他也没什么嘛,抢魂的事可是还活着的人才能做的。”
黑无常无奈摇摇头,对于自家小白的迷糊他早已习惯,不过经小白这么一说黑无常倒是警惕了起来,黄泉路的确事易突变,若今日弄丢了灵魂,工钱可又该被扣了。
似是感受到黑无常绷紧的神经,一直没有出声的文诺缓缓开口:“不用这么警备,我不会逃走的。”
“为什么?文府那么富有,你为何不想回去?”白无常绕着文诺飘了两圈,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少年,他着实是有些想不通。
“因为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文诺淡淡的回答:“还有你的斗篷滑掉了。”
“是吗?哈哈……”白无常干笑两声,黑无常见状无奈上前帮他将斗篷整理好,让他的脑袋好好被遮起来。
或许真如白无常所说,黄泉路并不好走,文诺看着哭上有着各种不同表现的灵魂,有的哭嚎不肯前往,有的满嘴花言巧语讨好阴兵,有的迷迷糊糊一路直走,还有想要趁其不备偷偷逃跑的,不过都无一成功。
“你看了那些人好久了哎。”白无常一直关注着文诺的动向,见他这般不由调侃道。
“是么。”文诺随意回答着。
“是啊,是不是近乡情怯,也想要回家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勾魂的难道不仅仅只有黑白无常么?”文诺回复的没有一丝犹豫:“而且,事到如今也都无关紧要了。”
“嘛,这也是。”白无常耸肩,随后便开始连连感慨。:“牵送灵魂的自然不只有我和黑大,若都交给我们处理,那我们得要加多少班?”
加多少班都不够你迷糊打碎物品被扣的工钱。黑无常在心里无奈补充。
“这样啊。”文诺随意一句后便不再多话,走在黄泉路上的步伐逐渐加快。
或许是因为文诺的配合,三人没有任何停顿,走了不久后便走出了黄泉路。
“走到这里便算是安全咯。”出了黄泉路后,白无常便伸了一个懒腰,继而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随口介绍道:“这里便是望乡台了,一到望乡台,远望家乡回不来。你站在望乡台上可以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
文诺抬眸,顺着白无常指着的方向看去,一个高高的石台立于眼前,不时的发出了阵阵阴光。
“这便是忘乡台?”文诺轻声重复了一句。
“是。”一旁的黑无常也点了头。
“那就直接走吧。”文诺浅笑了一下,却依旧是拒绝的语气:“我没有什么值得去怀念的。”
“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白无常拂了一下斗篷下的长发,也不再过多言语。
望乡台之后便是恶狗岭了,不似其他人那般需要催促,文诺很自觉的继续向前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便忽听见一阵阵的狗吠声。
“这是什么?”文诺偏头看向两人。
“恶狗岭。”黑无常的回复一向简洁。
文诺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却也没有太多改变,依旧向前迈步,不同的是那叫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的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那些恶狗可是满嘴钢牙,皮毛坚硬,它们会向各路灵魂疯咬过去,不撕扯掉腿脚是不肯松口的。”黑无常语气淡淡的,做了最后的提醒。
一向话痨的白无常却没有说话,这恶狗岭可是各路灵魂使劲浑身解数也在劫难逃的,有的灵魂会被咬断腿脚,有的则会被扯断手臂。
不知为何,虽然相处时间极短,她也很是不希望文诺会变成那样,她不希望这个一路沉默却又极为独特的少年变成和那些满身血污倒地哀嚎的亡灵一样的人。
虽然心中无奈,但她也没有办法,因为她很清楚,那些家伙是不会放过任何往来的灵魂的。
和白无常已经搭档了许多个年头,黑无常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走到她的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要冷静。
“黑大……”
黑无常附在白无常耳边,语气低沉柔和:“不用担心,小白,恶狗岭虽然难走,但这也并非绝对,生年属狗爱狗人过这恶狗岭如履平地,生年属狗害狗杀狗吃狗人过这恶狗岭才要魂飞魄散。”
说到这,白无常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文诺的模样自然不至于会成为后者,但是否有幸成为前者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两人说话之间,文诺已经自顾自的踏入恶狗岭了,放眼望去,恶狗岭满岭皆是残肢破体,污血淋淋。
“当真没想到阴间会是这幅模样。”文诺自嘲的一笑,随后自言自语道:“但这也要比那恶心的文府要强上百倍。”
似是感受到了新的生魂,恶狗们争先恐后的扑了过来,将文诺团团围住,每只恶狗都呲牙咧嘴,满脸血腥。
文诺淡然一笑,看着将他围住的野兽,表情依旧是风轻云淡,他缓缓蹲下身,对着那群恶狗伸出左臂,自言自语道:“如果必须要留下些东西,那你们就请便吧,不过可别吃太多,我还要留着一些身体走剩下的路。”
恶狗们似乎是极通人性,见此这般便张口咬住文诺伸出的左臂,狠狠的将它撕扯下来,随后后便都去啃咬残肢了,没有再为难文诺。
“看样子他不是后者也不是前者。”黑无常拍了拍白无常的脑袋,随口感慨。
“黑大,这家伙……”白无常哭笑不得。
“还不走么?”说这话时,文诺已经踉跄的起身,因为疼痛脸色变的惨白,冷汗密布。
他回头看着黑白斗篷的二人,一脸忍痛的模样:“我可不想再被撕咬第二次了,挺疼的。”
“哦,好……”白无常拉住黑无常的手,将脸全部埋在斗篷的阴影中,看不出此刻她有什么样的表情。
冥界第五站,金鸡山。
金鸡山峰,两道岭,笔直的山峰就要一点一点的爬过去,形象的比如,就要从鸡背爬到鸡冠上,只有翻过这金鸡山才能到达酆都城。
“金鸡山是需要翻过去的,要小心那些飞禽。”白无常皱皱鼻子,好心提醒。
“嗯。”文诺点头,然后看着自己已失去的左臂,之前被撕咬过的痕迹依在,但伤口却没有做任何包扎的情况下逐渐开始凝固了。
“也是省事。”说着,文诺便开始爬上了金鸡山。
金鸡山上,不少亡灵都被往来的公鸡和秃鹫捯瞎了双眼,被抓的皮开肉绽,伤口深入五脏六腑,有的还被抓出了心肝。
文诺生前是文府的一个小少爷,虽不受宠爱却也没做过下人的粗活,他一点一点的爬上去,只有几只鸡例行公事般在他的伤口处啄了几下便放他过去了。
即便这样,也还是疼的撕心裂肺。
灵魂是感受不到累的,正是如此,文诺这种少爷才能够翻过此山。黑白无常都化作了云一般的存在,轻飘飘的便越过了。
“走过这里,还有几站?”金鸡山后,文诺苍白着脸问道。
“八站。”黑无常答话。
“是么。”文诺无所谓的勾起唇边:“那还真是辛苦。”
一旁的白无常似乎是有些好奇看向文诺,这恶狗岭和金鸡山虽都是所有灵魂必须要过的两道关,但还活着的生灵,即文诺的亲属们若是准备了打狗的干粮,还有在文诺的尸身胸口上放了磁碟装着五谷粮,文诺也不用如此辛苦。
“你看我做什么?”感觉到了白无常的目光,文诺有些疑惑。
“我在想这文府上下,难道没有一个懂得冥界规矩的么?”
“什么意思?”
“若是懂得冥界的规矩,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痛苦。”白无常语气极为认真,一旁的黑无常依旧沉默,但也没有反驳。
“他们已经把我忘了。”文诺回答冷淡,表情却意外的复杂。
出了金鸡山后的路没有那么坎坷,继续向前,狭长的小道逐渐变的宽敞,文诺突然发现,和冥界的阴冷完全不同,前边人山人海,彩旗飘飘,好像举行什么聚会,有扭秧歌的,有舞龙舞狮的,热闹非凡。
“不去凑凑热闹吗?这是死后难得的聚会。”黑无常的语气竟有着蛊惑的味道,一点一点的深入灵魂。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拿出令牌掩嘴,站在黑无常的身旁隐蔽的掐了他腰部一下。
若是换一个灵魂,或许就被这种力量所煽动,一步一步迈入那欢天喜地的歌舞中了,但可惜,他是文诺。
“不了,我不适合热闹,直接绕过吧。”文诺摇头,依旧是拒绝的语气。
“那了不行。”黑无常开口,已经恢复了平时冷清的语气。
“为什么?”文诺皱眉。
黑无常沉默,反而是白无常轻笑着解释:“因为这是第六站,野鬼村。其实表面上那些热闹的场面皆是幻化而来,都是那些过了恶狗岭、金鸡山肢体不全的灵魂所幻化而成,因肢体不全无法前进,只得在这里滞留聚集,等那些被热闹迷惑的健全灵体到来,趁机下手,找到新的肢体换到自己的身上好继续前往阴曹地府。”
“肢体不全不能通过啊。”文诺下意识的扶上自己已经断掉了的左臂。
“随意扯下哪一个亡灵的手臂就好,不过是他们再也走不出这野鬼村而已。”黑无常随口提议,却又突然笑出了声,语调调侃:“你不会不忍吧?”
“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文诺依旧是漠然的表情,说完之后便不再看向二人,而是大步走向了野鬼村。
“喂,黑大,这个人好有意思。”趁着文诺去找肢体时,白无常悄悄趴在黑无常肩膀上,贴近他的耳边道。
“怎么这么说?你对他的过去起兴趣了?。”黑无常点头,默许了自家小白的动作。
白无常用令牌掩嘴轻笑:“当然咯,到过殿的时候一切便都清楚了,我可要好好看看他的过去。”
他们执法多年,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亡灵,只是那些大多都是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为国阵亡的将军,风骨傲然的隐士,却从来没有一个不过十五的孩子露出过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想必他在人界,过的一定很是辛苦吧。
没过多久文诺便取回了肢体,看了黑白无常一眼后便接着向前走去。
白无常吐吐舌头,拉着黑无常一同随着文诺向前。
三人前进后不久便看见了一座凉亭,亭内有有一口深井正冒出滚滚泉水,分不清水的颜色,只能看见许多灵魂皆是满脸麻木的在井边排队。
“他们在做什么?”见这诡异的情景,文诺也不免好奇。
“这是阴间的第七站,那凉亭是迷魂殿,冒出的泉水是迷魂水,过了前方几个关口的亡灵,到达此地必须要饮这迷魂水,这样才会能嘴吐真言,如实禀报阳间种种罪行,等候十殿阎王的审问。”答话的依旧是白无常,他似乎对文诺这个孩子很有兴趣。
“我也需要喝么?”文诺偏头看他。
“不需要。”白无常摇头:“到了十殿再喝也不晚,过了这里便就到了酆都城了,那时候我们就算是完工咯。”
文诺闻言点头,而说完这句话后,一向沉默的黑无常自然不必说,就连经常迷糊的白无常也不再说话了。
文诺暗自耸肩,对于这种突变氛围他也不是很在意,死亡的绝望都经历过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就这样,文诺抓紧脚步跟着黑白无常继续向前,三人一路阴风行云,没过多久终于看到前方一座城门。
“那就是酆都城了。”
这次,没等文诺开口询问,白无常便主动开口解释。
文诺轻轻点头,随后便打量起这座都城。
“走吧。”文诺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向城门。
黑白无常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跟在文诺身后,这酆都城比想象中的还要阴森诡异,不知为何,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在远处看清的城门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周围似乎弥漫了一层黑雾,朦胧的看不清四周。
文诺下意识抬头,天空阴惨,乌云滚滚,没有明月也不存在繁星,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而这时,雪白闪电突如其来,划破阴沉了的天色,豆大的雨滴开始无情的落下,一滴一滴犹如禁锢住灵魂的枷锁,绝望而恐惧。
这孤寂的世界让文诺下意识觉得很冷,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也再也找不不到黑白无常的存在,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只能暗自裹紧衣衫凭借感觉向一个方向慢慢前进。
“真是的……”
文诺笑的冷漠,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就如同那日一样,熟悉的让他隐隐作呕。
一渡一罪化,一步一莲华。
他文诺,从来都不是前者。
前者,是那文府里人面兽心的家主,也正是他和兄长的亲生父亲!
而此刻,我文诺身处地狱,在绝望与孤独里诅咒又期盼着你们的到来!
不知前进了多久,文诺只感觉一扇大门横挡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下意识的抬头去看。
门扇庄严浩大,巍峨的让人不寒而栗。
文诺睁大眼睛努力去观察这扇异样大的门,他看的很清楚,上边挂了一副对联:
上联: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下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没有横批,只是一块黑匾,酆都城三个金漆大字挂在城中央。
“这便是酆都城了么?”
文诺的声音散在空气里,没有任何生灵来回答他的问题,黑白无常不知何时离开了,这茫茫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怀抱着孤独前行。
经年流去,最后只留下他一人。
文诺站在酆都城愣了半晌,随后嘲讽的推开了大门。
大门缓缓开启,直到足够自己进入的时候文诺才停了手,随后,酆都城里的景象便全部出现在眼前。
酆都城里不似想象中的那么阴森诡异,里面共只存在两道城门,在二道门和头道门之间有两盏灯火,它们高高悬空漂浮却又纹丝不动。
文诺好奇的上前观察着两盏灯,其中一盏光亮无比,另一盏昏暗黑沉,文诺想了想,便顺着暗灯走了下去,进入了玉雕成的二道门。
进入二道门后他便看见了并排排列十座城门,一次排列着一殿至十殿阎王殿。每个殿堂门口都有重兵把守,有的认真核对灵魂手里的批票,有的检查灵魂魂头的高矮尺寸,看起来极为严格。
文诺摇摇头,只得随意在一个看的顺眼的殿堂前排起了队,没有了白无常解说的他自然不会知道每个殿堂都有什么不同,自然,他也不会知道这殿门前的兵将也都是有轮回和替换的,甚至不少的亡人也都可以担任阴兵鬼差的。
如今,他只能一步一步向暗的深处走去,没有了黑白无常的指引,文诺只能试探的走完所有的过路。
“黑大。”见文诺逐渐走远,躲在一根硕大无比的柱子后的白无常缓缓飘出,她拿出令牌掩上红唇,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
“嗯?”一旁的黑无常懒散的靠在柱子上。
“他已经到了十殿了,这样就能看见他的过去了。”
“我知道。”黑无常苦恼的揉着额角:“走吧,不过要小心一点别被转轮王大人看见,别忘了你把他宝贝瓷器打碎了还没赔呢。”
白无常:“……”
文诺在选定的殿堂前排好了队,没有多久,便轮到了他。
没了黑白无常的解说,再加上他本就对这里的规矩一窍不通,所以只得仿照着在他前边的人,被兵将们七七八八记录一通后便走进了殿内。
而在踏入的一瞬间,文诺脑海中突然一阵眩晕,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
十年入夕阳,转瞬即逝。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都叫做过去,不回头的都叫做别离,文诺忘了这话他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他的记忆一向很好,只是多年之后,他对那本书的记忆只有泛黄的书角和大大的四个字——
“神怜世人”。
六年前,文诺还是一个九岁的男孩,本应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有着愉悦的童年,然而这些,却都被一场天灾人祸毁的彻底。
一场意外的旱灾降临了洛阳,让这块富饶的土地转瞬间便成为了人间炼狱。
开始的时候,文府还仗着财粗气壮能够在这场灾难中立足,但旱灾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最后文府不得不驱赶家丁,可即便这样,粮食还是一点一点的减少下去,不足以来维持所有人的生命。
文诺不过九岁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他还不懂得人心险恶,这未成熟的心智让他本应该是最先死掉的人,但一切却因为他的哥哥文轩的缘故而变更,这个不过九岁的孩子活到了最后。
随着旱灾的推移,文府粮食逐渐减少,从正常的一日三餐缩短到一日两次一日一次直到最后的两天一次,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办法挺过这场灾难。
就在文府上下都彻底绝望的时候,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文家主联系到了外地,进了几头上好的白猪,那晚,文府上下终于尝到了久违的肉香味道。
那夜,文轩和文诺两人并肩靠在树旁,一人一个肉包子,吃的狼吞虎咽。
文诺记得很清楚,那晚的包子不同于以往吃的任何肉的味道,但却格外的香,只是文轩吃着吃着便不吃了,他手上剩下的半个包子掉在了地上,随后他便捧着肚子跪在地上,用手指塞到嗓子尖处,连连呕吐。
文诺被他这幅模样吓到了,只见文轩吐的昏天暗地,直到最后胃里没了任何东西,不断的反出酸水。
“哥哥,轩哥哥,你怎么了?”文诺声音带着哭腔,他忙扑倒文轩身边。
“没……没什么。”
文轩终于吐完了,他倒在地上,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文诺赶忙扶起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哥哥,不知为何,文轩不过十二岁的年龄却异样的成熟。
那之后,文轩总是会犯困,他经常在白天里睡觉,有时甚至在两人说话交谈时他都能打起瞌睡,并且对文诺寸步不离。
文诺觉得文轩变了,他并不知道明明温柔的轩哥哥为什么看见前来慰问他们的家丁都会恶言相向,甚至对他们的父母都是如此,但一向听从文轩的话,他不说他便不问,在文诺心里,他一直相信文轩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直到有一天,文轩眼睁睁的死在他的面前,那时他才知道文轩为什么会变,这才知道,在那晚文轩吃的包子里里面有着人类的指甲!
那不是外地运送而来的猪肉,而是父亲为了活下去,而杀死文家的人做成的包子!
时隔多年,文诺每每想起那一天,都会痛恨自己反应的迟缓。
皇家无父子,文诺很清楚这句话,却没想到现实居然会这么残忍,当一个又一个兄弟逐渐消逝后,便轮到了他们。
文轩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所以那天他把文诺藏在了祭祀的木案下,告诉他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从这里出来,他还将他们二人省下的食粮都揣到包袱里,连同金银财产一起塞给了文诺。
文轩很清楚,外边的饥民比府内的家丁还要恐怖,若是两人出府必将有去无回。而在这种时候父亲还盯上了他和文诺,那么,在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人会为了整个文府而付出生命。
他不能逃,因为他的身后还有文诺!
接下来,便如文轩所料,父亲带着几个人将他摁倒在地,用布条将他的嘴堵上,迫不及待的拿起了斧头,狠狠的劈向了他的脑袋。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文轩无法思考,嘴上的布条逐渐变的猩红,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可即便这样他还在担心木案下文诺是否会被发现,这一刻,文诺的安全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而此刻的文诺正趴在桌子下不敢出声,他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流下,恍惚之间,竟和地上文轩的血一个颜色。
那天文府又做了一顿久违的肉包,在享受着文轩的血肉给他们带来的饱腹感的大人们同时又在担心文诺是否会发现些什么,但令他们安心的是,文诺消逝几天后便回来了,依旧如同以前那样独自一人靠在树边,不哭不闹也不多过问文轩的下落,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几夜的包子,他一口未动。
……
冥界第九站,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是单独的一座城门,并不在十殿阎王殿的排列中,而是自己单设一处,但是十殿阎王殿和十八层地狱内部都是相通的。
各路灵魂从一殿开始过堂问审,一殿一殿的走,一殿一殿的过,有委屈的一定还你清白,行贿送礼做恶事的一定严惩不怠。各个殿堂都是明镜高悬,为民做主,在这里恶人善人都会得到该有的果报。
冥界第十站,供养阁。
有罪的下到十八层地狱受罚,没罪的按照生死簿上记载,开始过自己的鬼魂生活,开始守自己的鬼寿,等守完了自己的鬼寿,就开始等待正常的六道轮回。
而正常守鬼寿的灵魂,就住在这冥界第十一站,鬼界堡。
文诺并没有下地狱,自从那场饥荒之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他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小孩,家族人都担心他会发现什么。
文诺却对外事不闻不问,但或许是因为一直抑郁在心的缘由,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但他拒绝吃任何父亲母亲送来的药,因为他觉得恶心。
对他来说,整个文府到处都充满了腐朽肮脏的味道,所以,直到那一日,在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这幅空壳般的身躯后,他没有过多思考便一人悄悄跑到了杂货室,躺在那里静候死神的光临。
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因为他拒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看见那群伪善者的脸。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愿望,所以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华丽虚伪的文府,而是一个迷糊的白衣女孩和一个冷漠的黑衫男子。
就在那一刻,文诺突然想起了那遥远的童年时代看过的一句话,记忆深刻。
那是——神怜世人。
从供养阁出来后文诺继续向前,跨过长廊就来到了酆都城的二道门处,文诺又再一次看见了一盏明灯和一盏暗灯。
这次,文诺没有犹豫便伸手推开了暗灯,在暗灯之后看似无尽的长廊便尽数消失,视线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悬崖,崖边有一座桥,桥上有四尊护桥神兽,坐落两边,界碑石上写金银桥。
“这是冥界的第十三站,还魂崖。”恍惚间,熟悉的声音传来。
文诺回头,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正是消逝许久了的黑白无常。
“别看了,小白说想来送你最后一程,怎么,不想走了?”黑无常依旧是冷漠的语调,白无常倚在他身边,令牌明晃晃的掩着红唇。
“不是还有最后的奈何桥吗?”文诺没有和黑无常理论的意思,只得无奈开口询问。
“那里就是咯。”白无常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金银桥。
“那里?”文诺回头,仔细看去便看清桥上有一个老婆婆,正拿着茶水给过往的鬼魂饮用。
白无常点头,就此解释:“是啊。这老婆婆便是孟婆神,这茶水便是孟婆汤,喝了这汤水便忘掉了前世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投胎各处。金银桥的那边是六个圆道发出各色光芒,这就是六道轮回,投胎哪道便要跳进哪个圆道。”
“这样……就结束了么?”文诺低头,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这样简单的就消散了啊。
还真是可笑。
“有些事情,放下舍不得,背着是累赘,不如忘记。”黑无常似乎看出了文诺的不甘,便上前了一步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文诺身体有些轻微的战栗,下意识的咬着下唇。
白无常见状便搭腔道:“所以嘛,还有什么回忆就趁早回忆吧,毕竟过了这奈何桥,前尘恩怨就全部忘记咯。”
回忆啊。
真是奢侈的东西。
在他这令人作呕的十五年里,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
“去吧,不要回头。”就在文诺愣神之间,白无常伸出双手,轻轻的将他推上了奈何桥。
文诺一愣,随即顺着力道缓缓向前走去。
过了奈何桥,他便再也不是文诺了,也再也不会记得文轩的名字。
不过……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文诺突然释然了,他努力使嘴角挤出一丝浅笑,一步一步走向奈何桥后的彼岸。
就这样结束好了……
只差一步便可以出了奈何桥了,然而就在文诺即将迈出最后一步的瞬间,脑海里的一切的悲哀竟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轻柔的画面。
光染黄了星空,染黄了点点繁星,几只鹊扑腾着翅膀飞过,白色的羽尖点着点点红光。月光又清又冷,如流水一般,穿过树杈打到脸上,将四周点缀得斑驳陆离,满是柔和与沉寂。
他记得他自己把头靠在文轩的肩膀上,发丝就随着弧度洒下来,眨着眼睛看文轩双眸中印上了柔和的黄与清冷的白。
直到很多年后再就没见过那样透明夜空。但还是会想念一个人,想念他带给自己的一切。
但这都过去了。
文诺嘴角笑意逐渐变得真诚,此时的他并非是在强颜欢笑。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不仅仅是文轩哥哥,还有他身后的黑白无常也在看着他。
虽然相识很短,但他们……也挺不错的。
下一刻,文诺再不犹豫的跨出了奈何桥。
希望奈何桥的另一端,阳光还会是那么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