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杆重重地落下，积年的灰尘迸出甲板的缝隙，四散飘开。郑吒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喷了一脸，还感觉到些许温热粘稠的东西也一并洒在了脸上。

郑吒觉得自己想吐，胃里反复地搅动着。他一直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铁石心肠了，生化一、异形一、咒怨，一个比一个恐怖的怪物出现在眼前；一个又一个的活人，和自己一样活蹦乱跳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觉得自己慢慢变得漠视了，变得免疫了血肉横飞，免疫了哀嚎求救。直到刚刚。

发生得太快了，发生得太快了啊！前一秒还在说着话，自己站在船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说加勒比海盗这个世界怎么怎么样，不厌其烦地再次讨论着强化属性。对于几个新人来说，这可能是最能安定自己不安的心的办法了。

然而现在死了。

郑吒攥紧拳头，狠狠地咬紧牙关。“陈桐，郑泓，你们和新人进船舱！不要出来！张杰！”

张杰正一手抓着打着摆子的陈桐，一手抓着船舱的门框，在剧烈摇晃的船上显得很是吃力。

“说！妈的，那只章鱼怎么在这里？妈妈的，竟然藏在这阴咱们一把！”

“郑吒运行着内力，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冲锋枪，大有章鱼敢冒头就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张杰，我和赵樱空，我们四个人拦住爬上来的触手。打断它们，就交给你和零点了！别让它把船弄坏，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说罢举枪朝着一只往副桅杆上掾升的触手打去。郑吒压着粗重的呼吸，仔细地瞄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把这只桅杆打断。船只剩下光秃秃的甲板也差不多坏一半了。

“哒哒哒哒……”

触手喷出黄色的血花，怪物吃痛松开了卷住桅杆的触手，顺势重重往副桅杆边的郑吒重重砸下。

郑吒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砸。脑后一阵冷风吹来，危险的预感瞬间充斥了他的大脑。几乎是下意识地，内力迅速地流转在双腿之上。原地猛地一跃，跳起三米多高，身后抽来的粗大触手打在了副桅杆上。间不容发，身前的触手迎面朝自己抽过来。郑吒身在半空，极力侧开身子，还是被触手打中了腰间，带着他往地下贯去。将要落地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往后拉去。触手擦着郑吒的鞋底，重重地砸在了甲板上。郑吒心里暗骂，不等触手再扬起来，一梭子子弹不要钱似的打去。那触手虽然来势凶猛，毕竟还是血肉做成的。密集地扫射之下断成了两截，留在甲板上的那截兀自抽动个不停。

“妈的，差点就被砸死了！威，威尔？你怎么又回来了！”郑吒惊魂未定地看了半截触手一眼，看到威尔正挡在自己面前手里的刀左劈右砍，闪转腾挪之间毫不逊色。

威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当然要回来了！我之前答应了你要帮你的忙。我听伊丽莎白讲过的一句你们那个国度的老话，叫一个承诺值一千斤金子，是这个老话来着吧？”

郑吒站起身，点射着左右想要扑击过来的触手。“是！值一千斤金子！”

“打！”威尔吼道，手里的刀插在触手上，咬紧牙关推到一边。郑吒摁动扳机，触手皮肉血浆纷飞。威尔也趁势跑了回来，两个人背靠着背警惕地看着周围的触手。

“我以后一定要去你们的国度瞧瞧，一个承诺值千斤金子，这样的国度很好啊。”威尔耸了耸肩，“不过，我们得先这儿逃出去。”

郑吒苦笑，看着威尔手里那把被子弹打碎了一截的佩刀，从纳戒里拿出一把开山刀出来，递给了威尔。威尔的眼眸带着特有的茫然，只是手里的武器远不配使用者的水平。

“我这只有这个了，凑合用吧。”

威尔笑笑，握紧刀柄。

“如果可以的话，”詹姆斯高喊，“我们得想想该怎么办了。这艘船撑不了多久！”

威尔对郑吒点了点头，跑去帮詹姆斯对付弄得他焦头烂额的触手，郑吒也转身朝零点跑去。零点正拿着冲锋枪，一枪一枪地点着眼前的触手，每一枪都把触手打了回去，始终近不了零点的身。挪威海怪似乎知道零点最难缠，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判断的方向，找准了零点的位置不断地朝他卷来触手。

“小心！”零点忽然把枪口对准郑吒扣下扳机，子弹擦着郑吒的肩膀飞过，把扑到郑吒身后的触手打得蜷曲起来。自己却重心一失，整个人被一条突然钻出水面的触手卷住了腰，猛地朝半空飞去。

“零点！妈的！”郑吒朝前扑去，却扑了个空。连忙丢下手里的枪，追着零点而去。“张杰，帮我打断那只触手！快！”枪声不等郑吒说话已经响了起来，张杰一边大吼着，一边压着枪倾泻着爆烈的火花。触手丝毫没有电影里那样的笨重缓慢，而是快的捉摸不定。枪火只能堪堪打中一两枪，这一两枪阻住了触手片刻，郑吒两步一跃，左手抱住触手，右手从腰间拔出匕首，用上全身的力气扎入触手的皮肉里。

怪物吃痛之下，松开了零点，疯狂地甩动起这只触手。其他的触手毫无章法地肆意挥击，抽打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商船在狭窄的谷道间来回撞击。众人在巨响的海浪声和船只撞击声中，依旧听得见怪物撕心裂肺的尖利叫声。

赵樱空眼疾手快，接下了被甩落的零点，扶着他跑向船舱。郑吒此时正拼命地环抱着那只触手，自己正悬在海面上，一旦撒手掉入海里便九死一生。

张杰端着枪左支右绌地躲闪着触手的攻击，瞄准抓着郑吒的触手。几发枪子只打中了一枪，激得它疯狂愈盛，来回抽打着能碰到的任何东西。

“妈的，它太快了！子弹根本没办法打断它！”张杰的枪不断朝着那只触手开火，大半子弹都被躲开。

赵樱空侧身躲开卷来的触手，翻转手中的冥火之牙，把它死死地了甲板上。蓝色的冥火烧的它皮肉焦黑，一股臭气登时传开。张杰趁势打断了触手，粗大的触手在甲板上扑腾了几下，再无了生息。

威尔退后了几步，和张杰赵樱空詹姆斯三人背靠着背，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继续激怒它！它想回去，别让那只触手回到海里去！不然郑吒就死定了！”

……

“零点！零点！”陈桐扶着零点轻轻晃动着，零点听到叫自己，缓缓地醒转过来。陈桐正欲说话，怀中的零点身子忽震，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怎么样？零点……谁有那个止血喷雾还是什么的，快点拿过来！快啊！”

零点摇了摇手，剧烈咳嗽起来。又是几大口鲜血咳出来之后，零点的脸色才好了一些。他抓着陈桐的胳膊艰难地坐起身说道：“郑吒呢？”

船身又是猛地一震，咔嚓的脆响不知道从哪传了出来。赵樱空转进船舱，蹲下身摸了摸零点的脖颈，问道：“你现在还能进行狙击吗？”

“他现在这个状态怎么狙击啊？赵……樱空姐。”郑泓憋了半天，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

赵樱空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了零点。

“三十秒，给我三十秒的时间，现在集中不起精神来，我需要三十秒的时间来调整。”

“好。”赵樱空对陈桐说道：“照顾好他。”

“……郑吒的生命就靠你了。萧宏律，接下来你们有什么对策？”

这个头脑天才的小孩子紧皱着眉头，桌子上已经摆了十多根他的头发。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才抬起头，眼球上满布着血丝。“无谋之局，没有对策，只能硬扛过去，或者团灭在这里。没有对策了。”

赵樱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四周一扫，见何足道不在就没有再问，转头出去。

……

如果可以形容的话，任何旁观的人都会觉得心惊胆战。伸出海面的能被目测的触手长度都能触及到商船的副桅杆尖上，两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临近水面的那段触手。此刻的商船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昆虫，无论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将要沉没的命运。

这还只是冒出水面的触手，谁也不知道它还有多少只触手；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触手是经过了多么深的海水，破水而出。

郑吒运行着内力，尝试着借助触手的摆动回到船上。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似的，剩下冒出水面的几只触手愈发疯狂地抽打任何能碰到的东西。商船被打得吱呀作响，摇摇欲要解体；岩壁上簌簌地落下碎石。翻腾的波浪拨弄着商船，在狭窄的谷道之间左冲右撞。

“咔嚓……”

张杰等人感到脚下一滑，身体顺势向前倒去。赵樱空踏出一脚，右臂后甩将手上的冥火之牙刺入舱壁，左手捞住詹姆斯的臂窝，牢牢地抓住了他。詹姆斯抓住威尔的肩膀，张杰去势太快，威尔只来得及捏住了他的衣角。

“我草，威尔你可抓紧了别松手啊！吓老子一跳！我还以为刚才要掉下去了！”

“张杰，你别乱动啊！我抓着你的衣服很费劲的。狗屎！婊子养的，你们快看！”

商船尾部高高地翘了起来，海面搅动起漩涡，目及之处的海水都在听从这一个号令，奔流着、号叫着，不知何时已经形成巨大的真空凹洞，吸引着船头往海里扎去。

四个人连在一起，随着船只晃动。每个人都紧紧抓着别人，生怕因为自己没有抓稳导致他掉下去。

“妈的，现在该怎么办？！郑吒还在那上面挂着呢！”

“我们几个现在恐怕也自身难保了！该死！”

威尔感觉身子一沉，连忙问道：“怎么了,詹姆斯？”

詹姆斯咬紧嘴唇，哆哆嗦嗦地说道：“没，没事。我没有事，就是全身痛得难受。不要担心，威廉特纳，我不会松开手的。”

“是基因锁？深呼吸，用口呼吸舌头抵住下腔。我记得你之前开过基因锁，之后再开的话反噬会轻很多的。”赵樱空看着詹姆斯的脸色，秀眉微皱，思索着什么。

“威尔！詹姆斯！赵！你们快抓住我的手！”伊丽莎白突然探出脑袋对几人大喊，挣开新人石万启的阻拦，抓着门框费力地把手伸得更靠近几个人一些。

“伊丽莎白！快回去！”

“轰！”船身忽然猛地震动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从船的各个位置传来。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嗤啦”巨响，众人又被惯性无情地往后拽去，威尔手上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就和詹姆斯赵樱空三人重重地撞上舱壁。

威尔手上一空，张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甩飞出去，落入了漩涡的中心，瞬间便没了踪影。郑吒看的眼眦欲裂，双臂死死地箍住怀中的触手。

“张杰！妈的！你给老子下去！下去啊！”

肉眼可见的，郑吒双臂肌肉迅速地胀大，整个半身都像是被充了气一样不可思议。黑烟一股一股地从郑吒闪烁着红光的手握处涌出，呼呼升腾而起。

“我叫你给我下去！”

一阵尖利地鸣叫陡然而起，从大海的深处直直攀升刺破海水的束缚响在每个人耳边。海面急流的漩涡充斥着不规则的波纹滚动，就像海面在微微的颤抖。

郑吒感觉自己的身体深处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自己甚至有一种能举起一辆小汽车来的自信。他不知道这种力量能持续多长时间，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地往下拉去。

“如果我能再多劝劝李梓轩的话，如果我能……也许……”

“如果我刚才在船上的话，张杰他……”

“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一定要活着回去！罗莉，罗……好不容易才再遇见了，好不容易啊……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啊！”

“啊！”郑吒扭动着身体，借助身体的重量左拉右拽地撕扯着触手。深海中的海怪报以更加疯狂的挣扎。黑烟笼罩住郑吒，双方都在全力和对方角力。留给郑吒的时间很少，少到船已经四面漏水，沉没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等这短暂的时间过去，迎来的只有死亡而已。

“砰！”郑吒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岩壁上，黄色的血肉浆汁混合着郑吒喷出的血液糊了一脸，“撕拉”一声，直接把手里抓着的小半截触手扯了下来。

脑袋里昏昏沉沉，像一团被肆意搅乱的浆糊。郑吒忍着剧痛控制着身子不乱打摆子，勉强地睁开眼睛。冒出海面的只剩下自己刚才抓断的那个触手了，其他的几只已经缩回了海里。

“看来这怪物也知道自己赢了，把其他爪子都缩回去了。”

郑吒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举起胳膊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身上各处被咯得生疼，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岩壁撞开了个坑，自己就在卡在坑里面。

“这就完了么，我们几个都要死在这里了么？真不甘心啊……”郑吒看着那只仍在挥舞不停的触手，一股莫名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我真的……不想死啊……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吗？”

触手好像没有继续攻击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撞击着岩石，小碎石料簌簌地落下来，时不时地砸在郑吒身上。

郑吒撑着地面，想要挣脱出来。开启基因锁后的虚弱感盈满四肢百骸，挣扎了半天，也只移动了几寸。而无时无刻的疲惫和虚弱却催促着他放弃，闭上眼睛放弃吧。

“船，沉了。”

一块木板再也承受不了巨大的水压，崩断成两截。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船里，船最终还是开始了沉没。

郑吒呆呆地望着沉船，全身的骨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似的。他看见威尔手里拿着那把开山刀往自己这看来，不停地呼喊着什么。但自己的耳朵嗡嗡乱响，什么都听不见；他看见詹姆斯冲到船边，要去看看那个破洞在哪里；他看见石万启跑出来，看见触手却又禁不住后退几步；他看见赵樱空盯着那只触手，直到现在还紧握着手里的冥火匕首。

他看见零点慢慢地走出船舱，平平端着狙击枪。零点看着自己，嘴唇蠕动着，像在说着什么。

郑吒看着他，心头一颤。

“我能和你并肩吗？”

……

在寻找女巫的路途中，那次海猴群的战斗中……

张杰哈哈大笑着，手里的机枪喷吐着激烈的火花。这些绿皮怪物虽然多，但对强化过的郑吒等人来说实在是不够看的。况且还有枪械的助力，只要别被偷袭到，就没有多大的危险了。

“这些鬼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打死了之后简直臭的要命啊！”张杰的脸皱成了一团，刚才一滴血不偏不倚飞进了哈哈大笑着的张杰的嘴巴里。

郑吒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让你刚才张着嘴，飞进去了吧？什么味儿的？”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啊！这种味道还是自己体会！讲不明白的。”

“算了，我可不需要。李梓轩过来了，我们把这些怪物都吸引住！这傻小子一个人还跑回来！”

“我能和你们并肩吗？”

“当然。”

“嗯。”

“我很荣幸。”

“废话，当然能了！现在不就并着来吗？”

郑吒哈哈笑着，“……希望可以与你们，一直到死！”

“砰！”枪声响起，却好像是在耳边一样震耳欲聋，把郑吒拉回了现实。

“你们答应了和我并肩作战，我怎么能不做到啊！”

体内的内力激荡着，硬生生地挤开充盈在四肢百骸的虚弱，要把力量重新带给这副身体。

郑吒低吼着，全力挣扎着，周围不断地挤落掉小碎石块。肌肉重新鼓胀起来，茫然一片的眼眸仍有着一个绝不改变的焦距。

他纵身一跃，朝着那只甩向商船的触手扑去。忽略了脑海里不停响起的危险警示，再度迎上了它。

“一直到死啊！”

“嘶……”

郑吒两手死死地钳住触手，借力落到一处巨岩上。皮肉被腐蚀的剧痛刺激着海怪极力甩动触手，但却被郑吒抓着始终逃脱不开。

“零点！”

“砰！”

海怪尖利的嚎叫回荡在郑吒的耳边，伴随着海浪扬起的声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