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熊猫血
你想找那人的时候,他不见。决心要忘记的时候,他偏来找你。
那是一个热得人好似要融化黏在凉席上的夏夜。暑假没课,盛夏只得待在家中。他无处可去,又睡不着,在客厅吹空调吃冰西瓜,在电脑上打游戏。
盛强对这个儿子现在又恨又怕,父子二人见面不说话,盛夏在家简直可以横着走,想要钱就去开花店收银台的抽屉,作业不写,书不看,就是没日没夜玩游戏,上网。
儿子已然十七岁,个子比他还高一截儿,疯起来六亲不认,敢拿剪刀捅他。盛强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简艾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猛吹。艾家燕跟她并肩躺着,更觉身边有个火炉在烘烤。简艾推推母亲:“你去你屋里睡吧,只有那间卧室装了空调。”
“不想跟那个臭男人睡。”
“妈,那事儿过去了就算了,你跟继父好歹是领过结婚证的,总不能一直这么冷战下去,他迟早要发火,赶我们出门。我年轻才十八岁,大不了去打工养活自己,你已经不年轻了,要是又离婚,该怎么活呢?还是凑活着过吧。”
简艾说这话,心里难受,可都是大实话。
艾家燕叹一口气,爬起来,扯一扯背上汗湿的睡裙,脸红红地下了床。
“那我去那边睡,你夜里一定要把门锁好。”
简艾点点头,母亲离开,她也起床,去浴室洗个冷水脸,绞个湿帕子,撩起衣服擦一擦身上,才觉得好受些。
回到房间,突然枕头下的手机响起来,她忙去掏,居然是楚天阔来电!
她激动地接起来,差点把手机甩飞。
“喂?”
楚天阔的声音听起来焦急万分:“简艾,你在哪里?”
“我在家睡觉啊,凌晨一点半,我能在哪儿?”
“太好了,你现在马上出门,我让人开车来接你。有事要你帮忙。”
简艾没多问,马上答应:“好,我可以自己打车,你告诉我去哪儿。”
“胡说!深更半夜,怎么能一个人坐出租车,你就在家门口等着,是一辆黑色奥迪,车牌号T67880,司机是刘师傅,明白了吗?车子二十分钟内就到。”
简艾不敢怠慢,忙换一件干爽裙子,穿上凉鞋就跑下楼。
盛夏问:“姐,你去哪儿?”
“楚先生有事找我帮忙。”
“那个姓楚的?”
“嗯,就是他。”
盛夏想想说:“大晚上的,不会被那啥吧。我陪你去?”
简艾自嘲地说:“你姐姐我是有财还是有色啊?人家图我什么?你别担心,他是好人,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你帮我跟妈说一声,她肯定睡了,不想吵醒她。”
盛夏嗯一声算答复,简艾开门要走,他叫住,腆着脸说:“姐,我想跟同学出去玩玩,你给我点钱呗。”
“你爸抽屉里的钱都被你偷光了,又跟我要?”简艾一跺脚,又跑上楼,从床垫下面摸出两百块,塞给他。
跑出门,奥迪车已经等在那里,刘师傅心急火燎地,抓住简艾的细胳膊,跟绑架似的把她塞进车里,系好安全带,一踩油门就飚出去。
到地方,是简艾住过的私家医院,她刚一下车,脚还没沾地,一群医生护士拽着她就小跑步往里冲,嘴里说:“人到了,快快快,准备抽血。”
简艾吓得腿软:“干嘛啊,你们不是要割我的肾吧!”
楚天阔迎上来,握住她双手,言简意赅地说:“我需要你的血救命,可以吗?”
“呃,我的血?”
“情况紧急,我等下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楚天阔那双深邃的黑眸凝视着她,大手握住她的小手,简艾的心刹那就融化,抽血算什么,这时候真要割她的肾,她都不怕。
坐上椅子,针扎进去,鲜血汩汩地顺着管子流出来,简艾这才意识到,是来真的啊!
“呃,要抽多少,不会抽光吧?”她有点慌。
戴口罩的护士温柔地说:“别怕,只抽500毫升。”
简艾叫起来:“500毫升,一个矿泉水瓶那么多?我会变干尸啊!”
“不会不会,这是救命的血,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别紧张。”
另一个护士拿针开始戳她另一只胳膊上的血管,急得火烧眉毛一般。简艾认命地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别把她的血抽干了。
抽了两袋血,她有些晕,护士扶她到床上休息,给她喝饮料,吃巧克力。空调开得很凉爽,蚕丝被轻而软,她很快就昏昏沉沉。
醒来时,楚天阔坐在她床边。
“你怎么样?还好吧?”
简艾明明就虚弱得像片纸,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豪迈地说:“没事没事,不就抽血嘛,我休息一下就活蹦乱跳。”
楚天阔掏出一个信封,放到她枕边。
“这是营养费,你买些补血强身的东西吃吃。”
简艾的笑容僵在脸上,双手抓住床单,转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有钱人是不是习惯了什么事都用钱来买?我不是为了钱才答应帮忙的。”
简艾心里委屈又愤怒,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往门口冲。奈何头晕腿软,眼看要摔个狗吃屎,楚天阔眼疾手快,一把抄住。
简艾抓着楚天阔的衣袖,呜呜哭起来,把眼泪都抹在他昂贵的黑色真丝衬衫上。
“哎,哭什么?一点营养费而已,你就跟我打了你脸似的,至于这么玻璃心嘛。”楚天阔有点郁闷。
简艾抹一抹泪,站直,一抽一抽地说:“我穷,可是我也有尊严,我不要你的钱。”
楚天阔微微一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不要钱,你要什么?”
简艾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你先告诉我,你抽我的血做什么用?”
楚天阔神情犹疑,终于还是拉着简艾的手,走到另一间病房。
“别做声,我们就瞧一眼。”楚天阔打开门,带简艾站在门口。
简艾伸长脖子张望,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侧身朝里面睡着,胳膊上挂着点滴。看不清脸,只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雪白枕头上,真真是秀发如云。
她记得这背影,那缎子般的头发,谁见过都忘不了。
“那是谁?”
“别吵醒她。”
楚天阔拉着简艾悄悄离开,带上门。
在医院附设的咖啡座,二人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此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远近高低的楼宇被染上一层淡淡霞光。
服务生送上两杯热腾腾的拿铁,还有巧克力蛋糕。
“想听故事?”他问。
她点头。
“那是我的妹妹楚天语,她今年23岁,割腕自杀记录,截止今天,九次。她跟你一样,是稀有的Rh阴性血,千万人中也难有一个,俗称熊猫血。今天这一次,为了救她,医院血库的Rh阴性血都用完了,我迫不得己才把你叫来。”
简单几句话,惊心动魄,简艾惊得差点把咖啡打翻。
“她为什么自杀?”
“我带她看过不同的心理医生,众说纷纭,重度抑郁症,创伤后遗症,精神分裂症……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其实问题很简单,她就是为情所困。”
“可以告诉我前因后果吗?”
楚天阔捏捏眉心,疲倦地说:“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给她保留一些隐私吧。”
简艾不便多言,楚天阔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看一眼,对简艾说:“你要是没事,我让司机送你回家,免得你家人担忧。有人要来探望我妹妹,我可能没空照顾你。”
简艾很自觉地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这就走。”
他再次握她的手,真诚地说:“谢谢,我会记得你今日为我所做的事。以后你找我,有求必应。”
“哎,我只是……报恩。”过了会儿,她又傻乎乎地挠头说:“真好,要不是这次献血,我都不知道我的血型是所谓的熊猫血,瞬间觉得自己像熊猫一样珍贵,萌萌哒!”
楚天阔笑,真是乐观的小女孩。
简艾在清晨,独自坐车回家,楚天阔给她的钱,她留在病房,分文未取。她心里充塞着兴奋与懊恼,终于有这么个机会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像快渴死的人喝到了一杯清凉的水,反反复复地回味。
他的手掌厚实、干燥而温暖,那触感仿佛一直留在她皮肤上,有点痒痒的,又难受,又舒服,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
家里一片安静,都在各自睡大觉,大人根本没察觉她出去过。
简艾趴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掏出日记本,写道:“我肯定是中毒了。那个人一句话,不论刀山火海都朝他奔去。他的手指触到我,我就浑身颤抖。他的眼神注视我,我就像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虫般动弹不得。怕他不看我,更怕他盯着我看,看见我的贫穷和懦弱,匮乏与平庸。他是空气,是光,是七月里火辣辣的太阳,无处不在。他让我吊在半空,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摇摆,永无止境。”
简艾没想到,天堂般的好消息这么快就到来,没隔多久,楚天阔发一条消息给她:“我妹妹庆祝生日,想请你一起来玩。Party的地点是我家,明天下午三点,司机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