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臣
洛倾城秀眉一挑,蓦地展开个不算是笑的笑颜,多少有些冷冰冰的,“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这么警惕做什么。一个粗使丫头,哪来这么多的心眼。”
双喜心里“咯噔”一声,几乎就想噗通一声跪下去,可最终只是微微颤了一颤,“是。”
最后一束发梳理妥帖,洛倾城转过头去睨她,“你怕了?”
日光偏灼,哪怕有窗牗遮挡,也有些使人烦躁的热意透进来。好长一段时间,双喜才垂着眉眼,低声挤出一个“是”。
“呵。”洛倾城站起身来,不咸不淡地留下句话后,在门前摆端正了姿态,“吱呀”一声拉开门来,一步步地朝着外面走去。
洛倾城这样的确是流于傲慢,若双喜的身份够高,便能名正言顺地厌恶她。可是而今双喜却只能在屋中,静静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越来越远,若有所思。
——只要不是说了太过大逆不道的话,做了太过大逆不道的事,谁又有那个闲工夫与你计较。
有些事情本已注定,比如华国最终的败落。她并非不在意所谓故国兴衰,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少女,终究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双亲。而今华国覆灭,那么谁称雄谁称霸,皆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只要不是黎国,只要不是黎王君承,那么哪个都可以。
她仅仅是作为洛子娴而想要与黎国作对,而华国的这些老臣,则需要一个名义上的招牌。让他们这点无用的挣扎,即使输了也不是太过难看,能赢得一些人的叹息。而洛明河与昭阳公主的孩子,就是个很好用的名号。
故她明白洛相的意思。她便偷了这个“君”的位子,既能与他们各取所需,也能让场面不是那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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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重的推门声击碎了百无聊赖的寂静,本来已经有些走神的老人甚至因为这一声打了个激灵。之后诸人都朝着声响发出处望去——素色裙摆覆住了一半的素色鞋面,近乎要融在一起。再往上看去,仍是没什么变化,一直到脖颈处,才稍微有了些不同的色彩,但其实也不过是稍稍不同而已。随后众人的目光终于移到了来人的脸上。
洛子娴。
这一身缟衣并不扎眼,却似乎会模糊人的眼睛一般。无论是失亲之痛,还是故国之殇,对她来说都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而他们如今,又要往她肩上增添重量。不是没有内疚,但这点可怜的内疚本也没有什么用处,又何必宣之于口。
洛相迎上去,“子娴。”
“祖父。”洛倾城的眼睛并没有直视洛相,而是略微往上看了些,入眼的便只有洛相近雪的发色,里面寥寥无几的灰黑,似乎不愿被这无情岁月染上霜色。
洛倾城就在这一瞬意识到他的确是很老了。
在她晃神的时间,地上已经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小郡主。”
“你们过去不需要跪的人,如今也不需要跪,否则便是逾矩。”洛倾城微微低头,分了几分目光给这些老人,“你们曾是谁的臣子,如今还是他的臣子。昭阳公主为华国做过的可少过半分?你们也向她屈膝过么?”
她的语调有些莫名的凌厉,宛如能划伤人的刀子,刺肤见血,“我知道你们抱着什么心思,也懒得计较。可是说实话,你们的晚节,相比华国失去的万里江山,轻如鸿毛。”
——所以不必为了那些可言可不言的自尊向她下跪,那些东西,本来也不值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而洛倾城不管他们如何思想,一步一步地走到主座前,自若地转身坐下,“几个月前,你们就应该收到我的传书了。”
她话音方落,众人面色一肃。几月前她的确是传书到韩城,不止书信中提到潍琬也想趟这趟浑水此时令人警惕,带信的人也很让他们在意。
千金楼。
千金楼,索千金。千金能使鬼推磨,千金能教人摘星。千金楼是江湖草野中的神秘传说,向来与朝政家国井水不犯河水。而今却替一个身份敏感的亡国贵胄传书,这其中了了,的确值得探寻一番。
但无论千金楼作何想法,这位小郡主的做法也值得商榷。即使少君出降之后便再无音信,而今只有洛倾城扛得起复国这面旗子,但这做法,也的确太过草率冒险了些。
洛子娴她自己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而她对此事却丝毫不提,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有所隐瞒。即使提起这封书信,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潍琬中事,插一把手也未尝不可。”
“那么敢问,您插手是为了什么?”下首一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正对上洛倾城似乎带些笑意,又似乎全然都是霜雪的眼神。
“自然是,好用。”
潍琬是异族,自然轮不到他们来插手中原的事情。可是中原未必就不能顺手管一管番邦,处理得好了,可使其称臣;再不济些,也还能使其不敢进犯。而今虽然华国式微,可无论怎么说都还顶着个天下之主的名号。
这个名号,放在潍琬那里,还是有积威。而潍琬的势力,虽然放不上台面,但未必不可收获意想不到之功。
“所以您是想,引潍琬入中原?”问的人明显有些震惊,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
洛倾城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子娴,”洛相从她进来时便不曾开口,这时才沉声提醒,“你这样也太鲁莽了。”
洛倾城垂下眸子,“倘若稳扎稳打能脱离如今的窘境,我们不妨就这么龟缩着。”
她并非不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但如今境遇,不铤而走险,又怎能绝处逢生。
至于所谓引狼入室……也要他们真的有做狼的本事。不然,咬到自己尾巴可就不好了。
“想必你们也是在各国安插了眼线的,那么如今八国境况如何?”洛倾城正襟危坐,右手扯住自己左手边的衣袖,慢悠悠地抚捋。
中有人站出来,打揖回道,“其他诸多,皆属平常。方在半月前的消息,晟国国君去了,二公子践祚;而唐国征战四方,意图一统天下的势头,也愈发猛了。”
“唔。”洛倾城含糊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然明晰,陷入沉思。
于是那人也没说出,对于九国来说,最大的消息莫过于,黎国的国君召回了梓兰君君陵,而君陵方回去不久,黎王君承就缠绵病榻,一副过了今日没明日的架势。是黎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属意君陵继位,还是黎王的病重,本就是梓兰君他的手笔?
柳三通缩在角落,虽然是一副闲适模样,也没有人想要理会他——忠士不二,而他一臣二主,如同一女二嫁,都一样不太让这群固守故国的人看得上眼。索性他也没想要上前和他们攀谈,只是望着那个坐在主座上的晚辈。
心里轻嗤一声,却没在面上表现出来。这姑娘,表面的功夫总是做得一等一的好,却根本不懂何谓尊重。即使是身为“华国仅剩的一位贵族”,也不是这样倨傲的理由。
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做那两个人的孩子,怎称得上是那两个人的孩子。
他这样一面嫌弃着洛倾城的作态,一面怀念着那位如玉君子,并未听见洛倾城的问话。直到好一阵尴尬的寂静后,他才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主座上那姑娘剑刃似的目光。
料想这尴尬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她这模样,显然是未曾有过其它动作的模样。
竟然也不嫌尴尬。柳三通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声。
“浣青,”洛洲轻声咳嗽一声,打破了这样的尴尬,“子娴的意思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如何看待?”
柳三通并不太明白她究竟觉得什么地方才是虎穴,而虎子又是什么。但是他也明白,能在这时候还想到这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走法,也只有洛家子娴了。
他心里其实不太赞同,但真的说起来,这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妨一试。即使“那人”始终在看着,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所以,先生也是赞同子娴的想法了?”洛倾城面上没有太大的波动,眸光中却隐隐有了些熠熠光芒。
柳三通便在那个角落里,看着她从容地站起来环视屋中,眼神里带着无可匹敌的骄傲,却是道出了另一个消息,声音不大,听在众人耳中却振聋发聩,“子娴并非‘华国的最后一个贵族’。”
话音方落,便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自少君失踪后,除了时不时有随形卫传信,被得知在黎国王宫中的洛倾城,其它贵族不是逃亡异国便是失散。而今,洛倾城却信誓旦旦地这样说,实在令人不可置信。
她说话时一字一字吐得清晰,还有虽然并未刻意拉长但还是带着的沉稳尾音,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少君他,就在唐国。”
——而我,也将去往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