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司徒青云再来的时候，上官芫将抄写的一百遍《论语》直接拍在了他的桌上，正所谓输人不输阵，绝不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给看扁了。

然而司徒青云只是睨了一眼，而后说道：“重写，两百遍。”

“为什么？”

“三百遍。”

简直欺人太甚！上官芫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

司徒青云站起身来，指着桌上抄写的《论语》，沉声道：“这里面最少有十个人的笔迹，殿下莫不是想告诉微臣，殿下的字迹是可以随意变化的？”

司徒青云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撒谎。

上官芫泄了气，的确，那些是碧落宫里的下人替她抄的，可是一百遍《论语》在一个晚上抄完怎么可能啊？

司徒青云出了门，逆光之中，他转过身对上官芫一字一句道：“臣今日要教殿下的便是诚信。难道殿下向来便是这样随意糊弄旁人的吗？”

上官芫一愣，等她反应过来，司徒青云已经离开了。

夜里上官芫坐在塌上，一言不发，月牙见她有些不对劲儿，担忧道：“殿下，你没事吗？”

良久，上官芫咬着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月牙，给我拿纸笔过来。”

那应该是上官芫打出生以来最为较真的一次，她不想输给那个人，仅此而已。

司徒青云来的时候，上官芫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地上四处散落的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清秀小字。

见司徒青云来了，月牙正准备说话，司徒青云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吵醒上官芫。

他从屏风上拿来了披风轻轻披在了上官芫的身上，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传闻中娇纵任性的皇女殿下，倒觉着她其实也没有外面传的那样顽劣不堪。

上官芫醒过来时就看见司徒青云盯着窗外的绣球花出神，她揉着眼睛，说话鼻音十分浓重：“你来做什么？”

司徒青云回头，身子倚在窗棱上，还是初见时的冰山脸，只是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臣自然是来看殿下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功课？上官芫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怎么睡着了，还有两百遍没有抄完呢！

她瞪了月牙一眼，怎么睡着了也不叫醒我。

月牙缩着脑袋，眼里盛满了惶恐，殿下，你休息就算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叫醒你啊。

司徒青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问道：“殿下，可是明白这其中深意了？”

上官芫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应声。她的模样倒让司徒青云想起了年幼时，他十分淘气不肯随师父学习武艺，被他爹仗责三十，最后他爹蹲下身子问他可知错，那时他也是这般，不肯低头。

对于她的反应，司徒青云也只是笑笑，殿下天资聪颖，只是任性了些，若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

慢慢来，他不急。

上官芫对司徒青云翻了个白眼：“什么明白不明白的，我可没有同意你当我的太傅。”

司徒青云走过去，将手放在了上官芫的头上，来回的抚摸着：“同意不同意，殿下说了不算。”

每当她闹脾气的时候，已经逝去的母后也曾这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笑得明媚如春光。

上官芫冷冷地打掉他的手，眼里有着她不该有的恨意：“就算你是父皇钦定的太傅，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对本宫。”

不同于寻常往日，她已自称本宫，可见已动了真火。

司徒青云浑身一僵，随即跪了下去，低眉应道：“殿下恕罪，是臣越矩了。”

司徒青云不着痕迹地掩去了嘴角的苦涩，她果真是不记得了，现在对于她来说，自己只是司徒青云，是太傅，再无其他的意义。

“也罢，你退下吧。本宫乏了，想休息。”上官芫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只当自己是在任性胡闹罢了，自己和他计较些什么。

“臣告退。”

司徒青云退了出去，碧落宫外日头西沉，橘色的光洒满了整个红砖青檐，初遇上官芫时，也是一个这样的日落。

十岁的司徒青云第一次随父亲进宫，他甩开了看顾自己的宫人，偷偷溜走了，但没过多久，就被找到了，被他的父亲罚跪在了永巷。

永巷人来人往，皆对司徒青云指指点点。司徒青云扬首，从容地接受着众人眼里的嘲讽与不屑。

宫里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镇国大将军却生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多少人都在暗地里嘲笑着司徒一家，就等着看司徒烈还能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多久。

这些司徒青云不是不懂，可是他都不在乎，从他父亲亲手杀了他娘开始。

司徒青云的娘是晋国的奸细，至少那些人是这样说的，而民间百姓都知道，镇国大将军发现其身份后，选择大义灭亲，手刃了敌国奸细，这才保下了司徒一家满门荣耀。

年幼的司徒青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娘死在自己的眼前，说来也是可笑，杀害他娘的凶手竟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他恨，恨透了司徒这个姓氏，恨透了自己是司徒家的人。

“你就是司徒青云？”

软软地声音打乱了司徒青云的思绪，一个模样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司徒青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蹲下来看着他，良久，她才又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从来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连自己的父亲对他向来都是冷言冷语，动辄打骂，思及于此，司徒青云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

一只伸了过来，在他的头上温柔地抚摸了几下，那人带着心疼的声音问：“你也是犯了错被责罚的吗？你别跪了，起来吧。”

月牙将司徒青云扶了起来，上官芫替他掸掉了身上的灰尘，她踮起脚尖拍着他的肩膀，豪气干云道：“你回家去吧，以后再有人欺负你罚你跪，你就还手，若打不过，就报我上官芫的名号，看整个皇宫谁敢动你分毫。”

后来，再遇到有人欺负自己，司徒青云果真如上官芫所言还了手，不仅如此，且上去就是拿性命相拼，直到他成了那群官家子弟里的老大。

而只有司徒青云自己才知道，从那日起，上官芫，这三个字如黄沙掩埋的珍珠，掉落在心口，成了再也抹不去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