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清墟楼主
这世间是否有主宰?若是有,他该如何笑话凡人的不自量力;若没有,凡人骨子里的臣服感又如何得到满足?
在流雪眼里,她也许会认为强者便是主宰,主宰是神,每个人都仰望着他,渴求着他哪天降恩于自己。而在余青离看来,更多地相信每个灵魂都是自己肉体的主宰。没有谁能彻底控制另一个人,是以背叛、逃离、虚与委蛇的例子屡见不鲜。
千帆过尽后的平静,无欲无求,那才最是刚强。
七年后,晋国,三清城,渡洛江。
暮色晚,细雨潇潇,一位俊秀倜傥的青衣男子撑伞立于船头,望着满江烟波,出神已久。斜风细雨之中,他的面颊沾上了水珠,发鬓有些许湿润,身子却未有丝毫移动。这人正是近年新起的武林新派清墟楼楼主青兮。
“公子,你大病初愈,身子尚弱,可别着凉了。”一位娇俏美艳的红衫女子将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在那个清瘦的男子青兮身上,温柔而自然地叮嘱道。
青兮抬手拍拍覆在自己肩上的那双素手,侧头轻声回道:“我再站会便进去。”
女子为他紧了紧披风,担心着他前些天受的伤,犹疑着想再叮咛几次,终究化为无声,转身回了舱内。
青衫男子依旧静静地站在船头,似是孤独无依,更像扁舟逍遥。若近身看去,便会发现这个男子的眼神是飘离茫然的,因为他的双眼是看不见的。但他面色并无凄苦,反倒是风淡云轻的从容不迫。这是世人眼里的清墟楼楼主,淡然安和。
雨声越来越密,风声大作,青兮衣袂翻飞,墨发飘扬,他下意识地拉了拉大氅的领口处,回身循着步子慢慢走向船舱。
青兮就着桌沿落座,女子递上一杯暖茶,顺口问道:“公子此次回翼都……真的要将清墟楼交给流雪吗?”
青兮轻呷了一口茶,笑着回道:“怎么,流雪不愿意吗?”
“公子,流雪……流雪若走了,公子该怎么办?”叫做流雪的女子微微敛袖,上前为青兮拭去面颊上的水珠,回身在男子对面落座。
“七年了,流雪,即使是你该偿还的,这些也都已经够了……更何况你并没有错,我也只是做了我觉得对的事。而且清墟楼的发展也有你的功劳在其中。”青兮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焦距,“放你离开,我也便能真正得到自由了……”
“公子……”女子沉吟着,千言万语的情绪,却只能道出这两字。这七年里,她成长了许多,世故了许多,也比以前更果决,更明朗了。而她眼前这个人,七年里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更确切地说,是从五年前他醒来的那刻开始,他便是这样的状态。他似乎永远是这样的宠辱不惊,平静安和,除却那双眼里的迷茫,似乎没有什么能撩动他沉静的心湖。
当初那场祸劫,他活了下来,却也沉睡了整整两年。那两年里,他周围的人为了他的生死将江湖搅得一池混沌,他却安然地睡着,仿佛超脱了世外,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每个人都认为他不会醒来了,却在所有人都黯然无望时,他颤颤地睁开了双眼,无神的双眼。他看不到他周围人眼里的疼惜和惊喜,他只是静静地笑着,告诉人们他活下来了。
醒来后的他只字不提过往,如新生一般,重新认识每个人,重新学习如何在这个世上生存。但他并没有变得沉默少言,孤独自闭,倒是常常谈笑风生,悠哉快活。他睿智大气,不困于心,不顿于情,如同修行的佛,了却了尘心,终于默然静处。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如何,只是他面上却是如此。
天色已彻底昏暗,云压得极低,渡洛江上一叶轻舟飘浮,舟内青灯点燃,映出人影一双,对盏低语。
“流雪,墨歌他……最近还好吗?”青衣男子沉吟道。他终究只愿叫他墨歌,而不是仓墨,因为他潜意识里不由地认为,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公子既不知晓,流雪又怎会知道?”红衫女子轻笑着,不见任何低落的情绪。
“算算我也是三年未见他了……此番回去翼都,流雪要不要随我去看看他?”
“流雪倒也不是放不开,只怕……”
未及女子说完,男子补充道,“墨歌也是旷达之人,这些年,他也该明白一些了。”
“如此也罢。”女子步到男子面前,扶起他说道,“夜已深,公子该歇息了。”
夜色沉寂,风雨大作,船儿摇摇晃晃,将人送至梦乡,也恍惚回到七年前的那天。
一间布满诡异神秘图腾的屋子,余青离静静地躺在一处圆盘似的地方,她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完全,她身旁同样躺着一个女子,一个眸光如冰的女子——回风。屋子内还有一人,即大祭司,手里碾磨着药粉,嘴上念念有词,药汁煮沸后灌满一碗后给回风喝下。
喝下药汁的回风立马失去了知觉意识,木木然地坐在原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大祭司将余青离扶起,抬起她的双手抵在回风背上,同时施加内力。余青离一有了引导,便似有了意识般,不自觉地吸取对方的真气以洗涤自己体内混沌的浊气。最高重的清风心经力量极为强大,余青离断裂的经脉被慢慢接续愈合,气息也慢慢顺了起来。但与此同时,余青离似有苏醒的趋势,渐渐的,她开始下意识地排斥着,掌中的真气传递开始不顺。
大祭司一恼,撤掉了引导的内力,余青离一口淤血吐出,眼睛堪堪地睁开。当她看见面色发白,无知无觉的回风时,蓦地一惊,怒目看向大祭司。大祭司却嗤笑一声,“……还不是为了救你。”
余青离伤极怒极,做将起身,却被大祭司一把按住,他警告道:“你不要轻举妄动,一旦坏了这布局,你的伤便好不了了,她的牺牲也就没有意义了。”余青离愤然甩开他的手,“我不接受!”这一使劲却也使得伤口再次裂开,余青离不由痛嘶一声,皱眉紧紧捂住如火灼烧的胸口。
“你再不继续刚才的治疗,便回天乏术了。”大祭司最后一次警告。
“我宁愿死!你给她吃了什么?”余青离口气依然冷硬。
大祭司却突然诡异地说道:“我给她喝了……你的血。你的血实在太霸道,将她害成这样。”
“不……不可以,她是无辜的,不该这样……”余青离茫然地说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胸口闷闷的,似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恍惚之后突然想起什么,直视大祭司;“不可能,我的血不可能有毒!”
“说到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余姑娘,竟然练成了清风心经。的确,它能净化你的血液,但它是以彻底摧毁为代价。而普通人并无心经护体,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致命的毒药。就如同这个人,她的身体便承受不了你的血。可是为了要救你便必须有这样一个载体。说到底,是你害了她。”
“为什么?要我承受这一切,竟连求死都不能!”
“余姑娘,既然如此,我便也不管了。”大祭司没有理会她的痛苦,说罢便要出门而去。
余青离一把抓住他的手,瞪眼相对,“救好她!”
大祭司轻轻一用力,便将余青离甩了开去,接着说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活下去,她未必会死。”语罢,他便拂袖而去。
余青离看着木然的回风,无力,无措。她咬咬牙,终究还是坐到回风背后,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事。终于等到体内清朗,真气不再紊乱,余青离漠然垂下手,靠着墙壁,一滴清泪默然滑落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