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忆述往事
彼时天下,虽一派祥和安定之貌。但是妖怪的传闻,却是常有的。
“休得胡说!”仲金花柳眉倒竖:“元宝,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竟当着老太君的面放肆!赶紧回后园玩去!”
骆元宝被母亲劈头盖脸的呵斥了一顿,当下战战兢兢不再作声,只是紧巴巴的瞧着纪老太君。
过了良久,纪老太君终于叹道:“说是妖怪所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太君!”仲金花惊道。众人也都满面不可置信。柴蓉与身边使了个眼色,贴身丫鬟凤鸣立即心领神会的率众下人离开,堂厅片刻只留下纪老太君与几个孙辈。仲金花不忘叫乳娘带走了骆元宝,即便小家伙万般不愿,但对于这个凌厉的母亲,他总是惧怕万分的。
“都过去五十年啦。”纪老太君闭上眼:“可是当年的东西,闭着眼睛就好像就在眼前。”说罢,她伸出手抓了抓眼前的空气:“我与大哥刚成亲,堂侧总放着一对儿玉鲤,还有母亲赠的送子观音,我那时候还是个不识愁的姑娘家,羞的呀,叫人赶紧将它请进西厢房,哪敢摆在堂厅里头。
“我真后悔,怎么就将观音娘娘安置在西厢房,一定是那会惹恼了观音娘娘,才叫我就生了阿垠一个,可怜的孩子,都没有兄弟帮衬。”
“老太君,一切自有天命,不要自责了。”花解语轻声道。
纪老太君倏的睁眼,正色道:“你们的父亲和我的孙儿们,都没有偏室,这是骆家的一道家训。但是我的夫君,那时候却是迎娶过一房小的。”
厅内众人纷纷睁大双眼,要知道老太君对于这道看似不成文的家规十分严厉,那会长孙骆耀与花解语成婚后始终没有子嗣,二人商议着娶一房小延续骆家香火,老太君听闻后彻夜坐在二人房前,吓得夫妻俩又在老太君身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自此骆家无人再提偏房一事。
兴许是老太君从前看不得偏房,当家后才在骆家家训中加了这么一条叫人啼笑皆非的规矩,解解自己受的气?
纪老太君似乎是看穿了众人的心思,笑道:“我与偏房娄氏,相处的甚是愉快,胜似亲姐妹。”
那?
“只不过,她不是人。”
众人惊异万分,当年堂堂御统总领骆齐阳,娶的偏室竟是这样一个不能明说的身份。
纪老太君缓缓又道:“没错,她是个妖怪。是当年你们祖父在闽洋之战时救下的一只蝴蝶,自此为了报恩,她自愿嫁入骆家,并随他四处征战。”
“说来也奇怪,大哥从前战绩平平,任他出生入死,只不过摸到个中侍大夫的帽须。娄氏相随之后,大哥竟有如神助,愈战愈勇,几场大战下来不仅收复了南方玉竹、岚山等地,竟连长期被淼苍国霸占的琉州也攻了下来,亲皇高兴坏了,当下赏了大哥珠宝重金,但是我知道,那天大哥最在意的,还是那顶御统元帅的乌纱帽和亲皇钦赐的上古神器鸣鸿刀。”
“娄氏为大哥立了大功,我当然也十分欢迎,加上她温柔明丽,擅长女工,最爱在裙上绣翩翩飞舞的蝴蝶,那时候骆家女子上至夫人小姐,下至女婢老仆,都愿意和她亲近,麻烦她为自己新做的绸裙绣上一两朵。然而大哥虽对娄氏有感激敬意,但他同我自幼长大,感情深厚,时间一久,不免冷落了娄氏,娄氏虽为妖类,毕竟还是女子,逐日暗生妒意,最终想要将我毒死。大哥气的失了神志,竟用鸣鸿刀插进了娄氏的身体。”
“那……她死了吗?”骆冰入神的听了许久,不禁问道。
纪老太君缓缓摇了摇头:“寻常刀剑是伤不了妖的,鸣鸿刀乃上古神器轩辕剑的配鞘,虽为鞘,但无口且形似刀,就连战无不胜的轩辕剑也奈何不了它,可想其刀意之盛,娄氏被此刀一砍,当即三魂断了一双,只剩一丝残念恶咒着消散离开。”
“大哥也是护我心切,他当下懵了心志,自此封刀不战,心中有苦不言,弄的人渐枯瘦,终于郁郁而终。”说罢,纪老太君只觉得心中烦闷,继而泫然落泪。
花解语急忙上前抚慰道:“老太君何必提及伤心旧事,孙儿们不再胡言就是。”说着回过头向骆冰使了个眼色。
骆冰当即了悟跪下,大声道:“是小七太过娇蛮放肆,请老太君责罚!”
柴蓉上前一步扶起了骆冰,温言道:“这娄氏必然十分厉害,想来此次战役,她为了复仇偏帮梁兵也无不可能。”
“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罢了!”纪老太君合眼大叹数声,便抬手示意起身休息。花解语和仲金花立即上前扶着出了堂厅。其余孙媳跟着后面,也都陆陆续续回房歇息去了。
骆冰一路顺着后园小径回房,心中乱,脚步也乱,果不其然脚下一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台阶,一双温厚的手稳稳的托住了自己。
“潘……潘大哥。”骆冰见着面前笑意吟吟的男人,情难自禁,眼泪旋即再次夺眶而出:“你怎么来了?”
潘宥皱了皱眉,轻声道:“小七,我前几日在南滨领战,今日才得以凯旋,得闻噩耗,急忙前来吊唁。谁曾想到区区几个草寇,却叫我没法在你身边好好安慰你。你心里一定很苦罢。”
骆冰落泪道:“倒是好些了,你来怎么不让下人通报一声?”
潘宥苦道:“听丫鬟说,家中女眷都聚在堂厅,我恐你们有家事要谈,便想着踱到后园瞧瞧我俩以前一同种的心意桂枯了没有。”
骆冰脸一红,嗔道:“不过是小时候的傻事,世上哪有甚么心意桂,是丹桂冒充的罢了。”转念又道:“你从小与我们住一处,骆家早把你当成一家人,说甚么家事国事这样的见外话。恐怕是有些人,有了功绩,搬进了大夫宅邸,想着要抛……”
“抛妻?”潘宥轻笑,抬手捏了捏骆冰举起的手指。
骆冰顿时脸红,怒骂道:“好你个潘宥,才当了几日官,竟胆大至此!我……”
“小姐。”闻声望去,一瘦小的女婢翩然而至,一双大眼如炬,亮的几乎叫人忘记了她其他地方的模样。
骆冰大声的咳了几声,向潘宥道:“奶奶在房里,今日天色已晚,恐怕不能见你了,你改日再来罢!”
潘宥点了点头,二人就此别过。
“七小姐,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歇息,一定乏的很。”瘦小的女婢麻利的褪下骆冰的外衣,柔声道。
“我没事,奶奶她们的痛苦想必更甚我百倍。”骆冰勉强对着铜镜挤出一丝笑容:“这几日我虽痛惜父兄的死,但好歹出身将士后裔,心里是有所准备的。只是无法接受家中女眷连一丝苦痛的悼念也没有。不过牡荆,你倒是提醒了我,今日稍一宽慰,我便觉得疲乏得紧,是该好好歇歇了。”
牡荆从镜台前拿出一匣白玉粉盒,一打开,浓郁的甜香顿时溢满屋内。牡荆伸长了脖子使劲的嗅,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将粉盒递给骆冰。
骆冰嗔怪的瞧了她一眼,笑道:“这么喜欢这味儿,要不就送你了。省的一天天的跟个长脖猴儿似的嗅。”
牡荆听了连连摆手:“这明庭香听说是亲皇御赐圣恩,老爷又转赠给了小姐,那么大的鸣鸿府,老爷却独独赠了小姐,可见老爷对小姐有多么珍视。再者讲,小姐的东西奴婢纵有八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拿。”
骆冰接过玉盒,捂到手心里。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流。转而嗤笑一声,伸出纤纤食指戳了下牡荆的脑袋:“瞧把你吓的。你打小侍奉我,我早已将你当作姐妹,赠你一盒香有什么稀奇,罢了,这盒香助眠祛病,功效奇佳,我用了也有些时日了,日后,我再送你别的好东西。”
牡荆捂嘴笑道:“八小姐恐怕听了要闹别扭。”
“她才不会呢。”骆冰往玉盒里剐了一指,将雪白的香膏抹在手掌心搓合,继而手敷于太阳穴,缓缓轻揉,闭眼叹道:“骆雪虽与我同胞,却实在不愿与我亲近,这丫头打小性子古怪的很,我也不爱找她耍。这几日也不见踪影,仿佛骆家的一切同她没关系似的。”
“八小姐饱读诗书,气华自溢。性子自然是清冷了些。据她房里的百荷说,八小姐是痛惜父兄惨遇,病了。这几日大家伙都在忙着照拂老太君,无暇眼观旁的。”
“这倒是我小心眼了。”骆冰睁眼道:“她不练武,身子骨是较旁人弱些。改明儿备些乌鸡参茶,我瞧瞧她去。”
“小姐有心了。”牡荆笑着扶骆冰上了床,随后剪了烛芯,退出房去。
“牡荆姐姐,今儿老太君在堂厅上说有妖怪,是真事吗?”门口守夜的小丫鬟彩杏搓了搓手。
牡荆忙着手里的绣活,眼皮都不抬:“开朝以来好些人都说见过妖怪,可是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那就是假的啰。”彩杏抚了抚胸口:“要是真有妖怪,那得多吓人啊。”
牡荆停了手,竖耳往屋内听了会,笑说:“你这胆小鬼。老太君是故意说给七小姐听呢,我猜啊,老太君后来肯定说这梁兵有妖怪帮忙,为的就是叫七小姐害怕,不敢去找梁兵的麻烦。”
彩杏惊得差点叫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牡荆继续绣起素帕,摇头道:“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
彩杏笑道:“哪及得上牡荆姐姐您呀。你看你不光聪敏,连手上的活儿都这么巧。这绣的是什么呀?”说着就要探头去瞧。
牡荆扭过身去不让她瞧,嘴上却甜的发腻:“是莲花罢了。”
夜逐渐深了,庭院里的一切都静的发凉。
几日之后的骆家却是静不下来。
骆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