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我啊，是要成为百鬼之王的人

我在那时，真的很想把所有人，全部，杀死。敬择心道。

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我可以，将他们都打死。我想到这里，便会狂喜不已。我不仅要杀了他们，我还要把他们大卸八块，撕成一片片的，我要饮其血，啖其肉，把那些不好吃的部分，全部扔到荒野，让那恶狗去嘶哑，让那鸟雀去啄食。我一想到这些，就想仰天狂笑。

——敬择的脑海里，耳旁边，闪现一些画面和声音，那是他自己，在那懦弱的人皮面具之下，沉睡着的另一个自己。

在他没有撞见姑获鸟吃人之前，在他没有变成怪物之前，他就会时常做一些梦。

他梦到自己像野狼一样奔跑，像猎鹰一样飞翔，像大鱼一样遨游，他四脚朝地可奔驰于山林，他双手举天可变幻双翅，他飞过山林和悬崖，他抖落一身黑色的羽毛，又能全身布满鳞片沉入深渊。

他该是兽，是鸟，是鱼，而不是一个人。

他厌恶自己戴着微笑的面具活下去，为了一顿饭而受尽委屈，为了不被人排挤而强颜欢笑，他想将所有得罪过他的人全都杀掉、吃掉。

然而他不能。

他没有那样的力量，也没有那样的胆量。

敬择摇了摇头，面向姑获鸟：“我见过被村人合力打死的小妖怪，有的被石头和棍子打死，有的被沉到水中溺死，还有的绑在柱子上接受火刑，难对付一点的被高人的术法抓住，总之各种凄惨的死状都有。”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变成过怪物的事被镇上的人知道，全部的村人都会想杀死我，而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他们。而我也不知道，若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的话，我要去哪里。”他的眼眸漆黑，像化不开的夜。

“我的血液里，有怪物在骚动，可是，我身在人群中，我需要人类的皮囊，这使我安全，我不想死，我不能吃人，你最好也别吃了，如果被抓住，那是死罪。”牙齿在打颤，敬择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知道吗？那之后，我时常处于惶恐中，我怕自己再次因为愤怒而变成怪物，我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控制自己的脾气、比任何时候都卑微，我心怀罪恶和恐惧，我想以正常人的身份活下去，又厌恶这样的活法，厌恶自己，”他叹了口气，“谁也不会懂我的感受。”

“我懂，”姑获鸟柔声道，“我怎会不懂？”

“我心中有大善，它让我随时可以牺牲自己奉献他人，然我也有极恶，使我想要毁灭一切只图一时爽快，”她望向他，“我们是同类。”

这个词让敬择心里一抖。

姑获鸟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流下了泪水。

“我此行一恶，不知要用多少好事去弥补。”她叹息，“也许，此生也弥补不了吧。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说罢，她的嘴角向上翘起，“我是妖，生下来就注定要吃人的妖，就像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吃饭，吃鸡鸭鱼肉一样，我这一世是妖，我就按照妖的属性活着。有时我想修仙，我觉得我应该是仙，但又觉得没有必要。矛盾得很。”

“敬择，”姑获鸟转向他，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他跟在她身后，像仆从跟随他的主人，像迷途之羊跟随牧羊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他的善，他的恶，他夹在黑白之间漫长的灰，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女子全部接受了。

敬择承认，他对阿翾无条件的好和顺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

即便后来他知道彬翾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也不影响他对她的感情。

言彬翾是个和她母亲完全不一样的人，相同的月光，洒在姑获鸟身上是柔和的，倾落在她身上的，则是冷清而宁静的。她是个不知事的被守护在温室的少女，而敬择，他经历的人和事，远比她复杂得多得多。他内心有善，也有恶，有些东西在滋生，在发芽，在觉醒。

他的指尖留有姑获鸟的清香，他将手指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无限回味。

他闭上眼睛，见到了那连天的火光，他动了动耳朵，听到了人类的尖叫和哭喊，那大火蔓延，凶猛地吞噬了一切，他幼时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迎来了成为现实的一天。

童年里那场被被扑灭的大火，迎来了死灰的复燃，最后将整个村庄都化为焦土，他的嘴角勾起笑容。

“我啊，是要成为百鬼之王的人。”他摘下了面具。

***

翌日。

我和熹籽在星仪婆婆的带领下，见到了杏杉。她端坐在朝堂上，温和有礼，落落大方。

杏杉是个美人，拥有和熹籽完全不一样的美人，她如同婴儿般纯洁，不沾染世俗，美而不艳，清澈明净。

杏杉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你们是袁哲大人介绍来的吗？你们都会些什么？”

熹籽先一步开口，甜甜笑道：“我会做家务，我会洗衣做饭和打扫，我还会唱曲子跳舞，我，我稍微认得一些字。”

杏杉的目光望向我，我顿了顿，望向她：“我读过一些书，我有时，能感知到妖魔。”

“哎呀，”杏杉笑了，语气里很欢快，“那你来对地方了，有这样的能力，可不能浪费呢。”

我感觉到了熹籽不满的眼神，短暂地瞥过我，但又很快消失无痕。

“我好久没出宫了，你们来自哪里？能和我说说你们的家乡吗？”杏杉问。

熹籽明显比我更善言辞，于是将家乡的事一一道来，从每个时节的当地特产说到民俗风情，三月开什么花，七月结什么果，她都说得分外动人，她到再说到街上哪家店卖的绸缎好，那家店的阳春面好吃，她的言辞将那些回忆重新带到了我脑海里，我差点落下了泪。

那都是在我看来很平常的事，我没有珍惜过，直到它们消失。我竟不知熹籽原来这么热爱家乡，她说的那些，我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印象里最多的，只有对那里的厌烦。

那些蛙声曾吵得我整夜睡不着觉，那些蚊虫使我难堪被咬后的痛痒，然而如今回想起，稻香稻浪令人神往，嬷嬷哄我入睡的小调分外动听。哪个月份哪个时节种什么、吃什么，哪家店的掌柜人好哪个铺子的老板黑心，那些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事，熹籽都十分清楚。

星仪婆婆和杏杉都问过我们的家乡，然而我和熹籽，从来没有告诉她们，那个地方已经毁灭。大概我们都不想面对这样的事情吧，宁可只展现美好的一面，将它永远保存在美好的记忆里。

我们掩藏起悲伤，和杏杉愉快地交流起来，自来到宫中后杏杉甚少出宫，那田园生活，便成了她记忆里的世外桃源。

闲聊之后，杏杉讲起了正经事，她说：“你们是袁哲大人推荐来的，但不论是谁来到这里，都要从侍女开始做起，之后你们能做什么，要看自己的能力了。”

我和熹籽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成为了这观星楼里的侍女，做一些日常的杂事。

端茶送水、扫地洗衣，洗菜切菜，我并不能很好地完成这些事情，端茶的动作不够稳，扫的地和洗的衣服不够干净，洗菜不够仔细，切菜的速度太慢还会切到手，不管怎样努力，都一时无法调整好状态，为此熹籽总是数落我。

在熹籽口中我就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往日里娇生惯养，现在做一些杂活就要忍不住叫唤抱怨，恨不得三步一歇五步一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臭毛病到了宫里还不好好改改，以为自己是主子而忘了奴才的身份……这都是轻的词，她那张利嘴，时常不饶过我。

我尽量减少和熹籽的接触，也不去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而我也无法反驳一些事——我确实在这之前五指不沾阳春水，没做过任何粗活。

——即便远离家乡，一路上也有敬择照顾。

我不是来宫中当一个女仆的，不然我宁愿不来这宫里。我宁愿过那最平庸的生活，忙碌三餐和生计，早早找个老实男人结婚生子，而不是当个宫里的丫鬟。我没有任何轻视宫女的意思，我尊重她们，待她们友善，而她们也待我友善，很关照我，我很感谢她们。

我也不知是什么在我心里作祟，使我心有戚戚。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然后是第三个月，半年过去了……

我一直都在这些琐事中忙忙碌碌，有时累得倒头就睡，这状态和迷惘像是回到了以前，我面对那个小村庄不断问自己到底要怎样的生活，然而我现在过的日子，甚至还不如那个时候。

那些杂活没完没了，好几个晚上我都在被窝里默默哭泣，我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出路，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三年后敬择会来看我，到时候，也许他可以带我离开——最悲观的时候，我甚至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那样的话，我会离袁哲大人的世界越来越远。

这时杏杉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我向往成为杏杉那样的人，不为凡尘俗事所扰，身边有大堆的侍女侍奉，她们爱戴她，对她恭恭敬敬，当她凌风而立，衣裳飘动，好像随时都会飞向空中，她望向星空，望向月亮，仿佛望着故乡。

她本是仙子，是来到人间的天女，为了为人间谋福祉，远离无忧的天宫，来到这纷杂的人间。但最后，她还是要回去，这里不属于她，这里再好再差，都不属于她。所以这凡间的很多事，她都不留恋，不计较。

我向往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永远的淡雅，永恒的波澜不惊，无近忧，也无远虑。无牵挂，无羁绊，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这人间，仿佛一场走马观花。之后她回到天界，虔诚地侍奉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