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泽八年二月初，权倾朝野的汝阳公府以谋逆罪被判处诛九族，株连者多达万人。

牢房外的黑影一闪，便只听到几个声响，一个身影便飘了进来。

“冰块脸？”

苏禾眼角抽了一下，一把拉起杨朔就往外走。

“你是来救我的？”

“你怎么会救我？”

“老师呢？”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怎么出去？”

苏禾的额角又跳了几跳，沉声道：“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打晕。”

杨朔闭了嘴，只听见苏禾道：“我们从大门出去，老师的人在外面接应我们。”

杨朔心道，老师果真是手眼通天，天牢这种地方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劫人。

一路过去，便都是些乱哄哄的囚犯和倒在地上的官差。

出了大牢，果真看见几匹骏马上都骑了人，为首的道：“援兵就快到了，须得快些才好！”

一行人骑着马一路狂奔，半道时下了雨，杨朔突然便停了马。

苏禾紧急勒马，急道：“你做什么，快走啊！”

杨朔对他拱了拱手，道：“师兄，抱歉！”

说完，便掉转马头往回跑去。

“师兄，你代我向师父他老人家问安，便说不肖徒杨朔，来世再报答他的恩情！”

苏禾气的半死，身边的那几人问他该怎么办，他看了眼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咬牙道：“先去城外与老师会和，再行商议！”

杨朔快马加鞭地前往东门菜市口，此刻，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看热闹的心情。

杨朔下得马来，挤过人潮，便只见杨家的一众人等五花大绑地跪在邢台上待斩。

雨愈发地大了，杨延仰着头，雨水顺着花白的胡子一簇簇地落了下来，突然，眼角的余光便瞟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影子。

朔儿！

杨朔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猛然间碰上杨延极为凌厉的眼神，生生地将他的脚步逼停。

杨朔恨得整个眼球都发了红，杨延的目光突然便柔和了下来，是杨朔这一生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温柔，他只在转过头的瞬间吐出了几个无言的字。

杨朔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好生活着。

这是他爹死前唯一给他留下的一句话，那句话，让他眼睁睁看着亲人血染刑场而毫无动作，让他恨之欲狂几欲死去却选择苟且偷生。

因为，他知道，他无力去救让任何人，与其白白赴死，那便不如好生活着，只有他活着，他才有机会光复杨家，他死后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兄，才有脸面对杨家的列祖列宗！

鲜血混合着雨水蜿蜒在长街上，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却是连雨都洗涮不去，任谁看到都能想出场景的惨烈。

杨朔像只孤魂一般荡在街上，他脑海里有的只有那鲜血淋漓的一幕，耳边回荡的也只有凄厉的惨叫声，还有那些嘈杂的仿佛看笑话一般的声音。

那年燕州一战，伏尸百万，他果真一语成谶，堕入九幽浮屠，该受这撕心裂肺的痛苦，断筋裂骨的折磨。

只是他心中到底不甘啊！他不晓得自己这一生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竟要要这样去还！

马蹄声近，他只听见空气中声呼啸而过的爆裂，和一声惊恐的尖叫。

“公子！小心！”

下一刻，他便被人挡到身后，然后是金属入肉的闷响。

血，再一次的，在他眼前开得无比艳丽。

他震惊地揽身前的女子，低声痛呼，“你是不是傻啊！”

女子还是那般美丽，目光还是那般温柔，她勉强向杨朔绽开一个笑容，“我愿意的……”

她眼神开始涣散，仍勉强说道：“公子，你，可还记得当初那间客栈里，你抱住我的那一刻……真的，很温暖啊。那时候，我便想，纵然有一天，死在你怀里，我也觉得幸福了……”

赵轻灵眷恋地看着杨朔的面容，缓缓伸出手，杨朔甚至只来得及握住它，怀中人的身子便软了下来，带着对他的不舍，带着半生的痛苦，带着最后的幸福和温柔，永远地走了。

杨朔内心的痛苦已经到达了最后的界点，而赵轻灵的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将赵轻灵抱入怀里，怀着满腔的恨意，抬头扫过眼前的一群人，最后落在最前面的一名白衣女子身上。

“你想杀我。”杨朔的声音如同九幽炼狱中传来的一般，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哈哈，看见我没死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他边说着边将赵轻灵的遗体轻轻地安置在地上，然后一步步地朝顾芷走去。

顾芷身边的易轩皱皱眉，就想上前制止。

“退下！”顾芷一声冷叱，易轩不甘地停了动作，一脸警惕地看着杨朔。

顾芷心头也是一阵无名火，她哪里想的到易轩一趁她不注意便对杨朔下了杀手，看样子，赵轻灵的死对杨朔打击不小，她从来没在杨朔脸上看见过如此阴森的表情，她一想到如此，明知不该，心头还是忍不住生出些不痛快。

杨朔迈着极缓的步子走向她，这段路，漫长得仿佛可以就这样走上一生。

她看着杨朔，只是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握紧。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此刻的煎熬。

爱之不能，求之不得。

纵然一开始就清楚地明白，纵然她也曾努力地想解开这个死结，但结局依旧让人痛到麻木。

杨朔快靠近她时，脸色愈发阴沉，身形一动，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抽出一旁侍卫身边的长剑，带着凌厉的杀气，直直地向她劈来。

她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场景，如今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发生了，周遭一片哗然！

她没有闪避，没有惊骇，只有怔仲。

他想杀她？他想杀她！顾芷甚至在脑海里搜索不出这几个词的具体意义。

他该恨她到如何，才会对她拔剑相向？她想不出，也从来没想过。

剑尖只离她眉心一寸的距离，兀自挽了个剑花，掉转剑锋。

两把剑同时入肉的闷响，利索得让在场的人听了心脏都难免一颤。

顾芷惊呆了，看着浑身是血的杨朔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朔身上插着的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另一把则是易轩的。

他哭了又笑，血突突地从伤口流了出来。

他说，顾芷，我恨不能杀了你，可我更恨自己，这样子的我，竟还是下不了手。

他说，这下你可满意了，你们也都满意了。

他说，爱我之人都落得不得好死，我活着难道是为了看我所爱之人不得好死么？

他说，我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