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漂遥之章,那一年的槐花
韩冥不知道,当劫龙在他的识海中醒来的时候,这座城,就是前些日子光华一闪而没的城也有了翕动,同样,宫中某座隐僻的宫殿,也有人动了。
禅弓坐在一片阴影下,面对着长桌两侧的更多阴影,手中的罗星盘已经被摩挲了许久。
“小事情,小事情,别这么紧张。”禅弓很无所谓地打着呵欠,但面前的这些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因为,这里是东临宫,面前的,是护龙司。
“哼,小事儿?临安大阵数年未有变化,而这半月来却已异动两次,惊蛰阵眼中,劫龙更是有醒来的迹象,你告诉我这是小事儿?”在禅弓右侧,一片阴影很不满地开口反驳。
此人是护龙司一处掌使,莫非。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禅弓将军这么多年居于临安,虽有守城之功却始终不愿入我极乐军籍交出卫队,你这是要反?”护龙司六处掌使楚雄风开口便是这副针锋说辞,毕竟护龙司与禅弓相看两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禅弓倒是很无所谓的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罗星盘,一脸不屑地看着四周。
“哦?继续,还有哪个要说话?”
还好是在阴影中,没人看得见彼此,不然就冲他那副表情,只怕六大傲世境强者可不会想顾着那十年的守城之功,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毕竟是临安,事关巨大,不得不小心。将军不但不如实相告,更是将我等困坐于此,老夫还真得不得不担心啊。”
三处掌使董司迁,护龙司阅历最深,年岁最大,实力第三,两朝元老,这话里自然是有重量。
另外三处阴影里,苏尘唐,沐陨川,乔启靖也分别代表二处四处五处对禅弓发出质疑,场面愈发难以控制,各处掌使除了资历最老的董司迁外,纷纷开始言语激昂,充分表示对于禅弓的愤怒。
毕竟这是临安,毕竟是临安大阵,毕竟是惊蛰阵眼,事关巨大,不得不小心。
“禅老贼,我看你一开始来临安就没安着什么好心,你今天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就把阵枢交出来,滚出临安!”六处里脾气一向最暴躁的莫非一拍桌子腾身而起,终于把身影暴露在东临宫微弱的光下,指着禅弓大骂。
“啪”的一声响,虽然远没有莫非拍下的巴掌重,却也足以在这幽暗空旷到让人发虚的殿里,让人摒声静气。
气氛更凝重了。
禅弓把星罗盘猛地拍在桌上,缓缓站起身来。
“阵枢就在这,但,你拿得走吗?”禅弓的语气还是不变的冰冷,但莫非气势已经明显地冷了许多,是的,他拿不走。
普天之下,有权力让禅弓交出阵枢的,永远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坐在最高山的最高处,看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处。
另一个人,坐在未央宫的最高处,坐在最高处的最深处,看着这个国度的每一处。
除了乐神山主,除了极乐君主,没人有这个能力,没人有这个权力。
“拿不走?那你就给我坐下,好好听老子说话!”禅弓眉毛一扬,十分神气地逼着莫非坐下。
莫非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直气得胡须乱颤,胸口气血翻涌,只差一口老血喷出,却只好坐下。
大殿里这才安静下来。
“出来。”禅弓对着空旷远远的殿门喊了一声,一个小太监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念。”
“是……”小太监有些恐慌,却还是从怀中捧出了那一卷象征帝谕的卷宗。
“极乐帝谕?”六处掌使若惊若恐,慌忙起身跪下接旨。
小太监略微松了松喉咙,这才开始念,可笑的事,某位圣明威严神秘的帝王要求这个苦了小脸的小太监务必把语气模仿得淋漓精致。
禅弓坐下,就像看戏一样讽刺地看着那六个人。
“咳咳,诸位老不死的爱卿,你们好。”
六处掌使虽然不禁地拉下一脸黑线,但却死也不敢有所腹诽,毕竟这是掉脑袋的事。
“闲话不多说,废话朕也不讲,只有以下几件事。第一,老莫,阵枢放在禅将军手里我很放心,别老动不动就交出阵枢,丢人!第二,临安大阵和阵眼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是朕命禅弓拦住你们的,别问朕为什么,朕懒得跟你们解释,乐老也懒得跟朕解释。第三,护龙司从今天开始,一级戒备,临安,要变天了。”
小太监明显脸色已经苍白了,颤颤巍巍地念出了最后一句钦此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而六处掌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尤其是最后一句。
临安,要变天了。
“各位,没什么事的话,就散了吧。”董司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散会,而禅弓早在小太监戏了时就已经离开了。
“莫非,让门主注意些吧。”董司迁扶着额头,一丝忧虑愈发难抑。
临安,真的要变天了。
……
当东临宫中这场秘密回忆发生的同时,劫龙醒来,临安城动韩冥从宣武街离开走进了罗家小栈。
同时,韩笑醒来。
院落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小白一大早便出门寻骨头去了,过去数年里,总有樊屠户每个晨间的投喂,毕竟十三年里养成的习惯总是不好戒的。
优良传统要保持,小白想。
韩笑在院中摆好琴,对着一院槐花开始冥想,手指开始轻轻划向琴弦。
这也是十三年的优良传统,毕竟不能对不起萧琴师的技艺传授。
槐花落,有琴声。
韩笑突然睁开了眼,看着自己尚悬在半空的手吃惊不已。
手指明明还没落下,为何会有琴音?
琴声愈来愈清晰,槐花飘落间,有着极淡的灵气波动,或者是琴意。
韩笑突然想起这座小院当年的故事。当年,这里住了个剑客,在城中留下一道剑意,而韩冥一大早便去找回这道剑。
而当年,剑客引进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满身正气不苟言笑的人,一个背着琴的少年。
琴,是千烽琴。
人,是韩修扬。
就像只有韩冥和洛诀剑能够发现那道剑意一样,也只有韩笑和千烽琴才能听到这乐章,这琴意。
“爹,是你吗?”韩笑激动不已地起身,茫然地四处寻找,但除了落了一地的槐花,他找不到其他的事物,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琴声都几近消散。
韩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当年留下的琴意,不是他。
他只好坐下来,把手放在琴弦上闭上眼轻轻地去体会。
果然,琴声回来了。
那是一段他从未听过的乐章,萧琴师没有弹过,母亲留下的重明赋里也没有记载,就像天外来的乐章,缥缈遥远,没人能认识。
但他觉得很熟悉。
他听见了,他甚至看见了,在不知多少年前,在同一个地点,他坐在一树槐花前轻轻抚动琴弦弹奏这隔世般的乐章。
他的手指很长,是很适合弹琴的手。
他的眉很直,是一种正气十足的姿态。
但他看不见他的脸,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韩修扬,但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模样,就连这幻觉中都看不见。
乐章还在继续,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韩笑感觉得到那丝琴意的波动,它轻轻抬起他的手指,放在了琴弦上。
然后,就像父亲一般,细细地教着他每一个音符,每一次节奏。
一,二,三,四,五。
宫,商,角,徵,羽。
天,地,神,人,魔。
包罗万象,这是……
缥遥之章?
他终于想起那丝熟悉感于何处而来,识海中那本乐谱缓缓翻开,重明赋早已深深刻印在了脑中,他打开它,一页页地翻到最后,在扉页,看到了一片狼藉与撕碎的纸杂。
页脚破碎,撕碎得不干净,但韩笑认出了母亲的笔记,也认出了这首缥遥。
只是不知为何,还是被撕了。
他的手指随着点动,琴弦颤动着,不差分毫地弹奏着,那丝琴意也一点点地消磨着,隐隐约约,那种父亲的感觉也开始若隐若现,遥不可及。
韩笑想抓住,却发现是越追越远。
乐章还在继续,却是越来越模糊,就像远行的人奏着远行的歌,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归还给了荒原。
仿佛,那远行的人就是父亲。
终于,那丝琴意还是散了,就像槐花一样落了,韩笑从深深的幻听中醒来,这才发现,脸上已经湿了。
槐花一年一年落,那一年也有槐花,可惜那一个人已经不在。
他转过头,发现韩冥牵着小白,静静地看着自己,然后等他醒来后,悄悄地站在了自己身边。
韩笑突然很想哭,好不容易走了父亲的感觉,但不过须臾片刻,还是消散了。
他还是哭出来了,韩冥伸出手,轻轻把他的头榄在了身前,就像过去十几年韩笑想起了家想起了父母伤心难过想哭甚至大哭时那样,让他安心地有个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着。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韩冥轻轻说着,望向了那飘零的槐花。
那一年,花开正好,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