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故事
这是座不知年月的巨龙,非金非银非木非石,常理来讲它并不会动。
可在韩冥眼中,它确确实实动了。
它就这么低下了头,平静到恐怖地看着坐在它指爪上的韩冥,灰色的眼瞳可怖至极。可以说是绕有趣味,却又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看到那把漂浮嗡鸣的黑色长剑时,它的眼中忽然有了一丝血红,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怒的东西。
毕竟不知多少年前,某人用这把剑极正极直极霸道地使出了一记燎天,终于在它的颈下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剑痕。
它很愤怒,然后真的开始动,发出一声嘹亮的龙吟,震得地动山摇,长街上的人狂叫着四处逃蹿,撞翻了栈旗,跑丢了鞋子,修行者从四面八方御剑而来,一柄柄飞剑化作剑雨从天而降,杂乱无章地冲击着巨龙身上早已没了光泽的鳞甲,却又一柄柄弹开,即使擦出的火星再大却怎么也打不破那一层,相反的,无数剑弹落,无数人喷血,无数人从空中坠落,带着血,就像下了一场旷世难见的雨。
巨龙失控了,腾飞于九天,又恍然惊落,一切都完了,城墙塌了,未央宫倒了,就连那座山那座学园都寂静地在血与剑中,轰然崩塌。
好像,临安亡了。
好像,极乐亡了。
这副情境,韩冥十三年前见过。
那时候的他很吃惊,很害怕,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是很害怕。
巨龙的身体盘旋成一个巨大的圆轮,无视那些剑雨,静静地看着韩冥,灰白的眼瞳带了一点血色,却偏偏没有一丝情绪。用韩冥前世的话来说,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似乎是被操纵的玩偶,依照着命令或者失去了命令,只是想着杀人,毁了临安,杀了自己。
巨龙从天而降,就像一道雷霆冲向了他,他什么也想不到也来不及想,识海中那抹剑意突然如泉涌般爆发,游走四肢百骸,下意识的,他举起了剑,从下而上,全身的灵气走着不同寻常的脉络,准确地符合了所有的要求。
隔世一剑,燎天式。
剑气隔空而去,韩冥却什么也不知道,脑子一片空白,所有念力连同灵气宣泄一空,耳朵里似乎湿润而温热,像是流了血,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那声龙吟还有那声剑气巨响,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那把剑颤动得很厉害,然他不得不握得更紧,也不得不迎上所有的龙威。
耳边突然一清,似乎一切都消失了,韩冥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切都是苍白,没有龙,没有人,没有血,没有雨,他伸出双手却看不见自己的五指,等了好久,苍白渐渐褪去,耳边也有了声音,听力视线终于恢复了正常,一切还是如旧,行人还是走行人的路,栈旗没翻,未央宫没倒,乐园一如既往,乐神山还是最高山,没有一个人死亡,韩冥这才回过神来,一切原来都只是识海的幻象。
还好,他长出一口气,但这一口气出去了就像回不来了似的,胸膛甚至整个身体都是空的,没有一丝气力更别说灵气,他就这么直直栽倒了,只剩眼睛还翻着白,识海一片空虚,一种久违的呕吐感又袭来。
很难受。
但还不至于死。韩冥撑着剑艰难地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把翻白的眼硬生生调整了回来,他又忍不住地抬头,那只龙还是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但却像凭空长出了针直刺进了韩冥的脑中,胸腹间一阵翻涌,韩冥果断地低下了头。
劫龙。这是他除了那道剑痕外唯一看到的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地方有古怪。他缓缓收剑归鞘,想迈开步子却发现已经虚弱地脚都软了,还好,识海中还住着某位不吃白饭亦不食人间烟火的大能,坐在王座上满不在乎地拨开一团团的混沌把冥王气一点点地从天池穴渡往了全身。
当然,重点是双脚。
谢了。韩冥长出一口气,拄着剑慢慢地往老罗的店挪去,再也不回头看那条龙。
但,就在他拐过街角时,没人看得见劫龙的眼里,血色一闪而没。
……
“公子?”老罗还是叠着双手很恭敬地站着,但现在这光景明显的不同了,店里的客早就吓走了,就连老罗都吓得不轻,满是皱纹的额角明晃晃地挂着数滴豆大的汗珠。
确实,某位杀人不眨眼柱剑走天下的公子哥这会儿像个半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般连干二十六碗肉羹却还不断叫着下一碗下一碗一副不吃到死不罢休万千瓷碗堆成山的情景足够吓死临安大半个城心脏稍微不好的老汉了。
“别说话,让我吃个够!”全身透支的某人很没形象地从海碗里连头也不抬地飘出一句,嗯,老罗开始擦汗了,“是……”
等了许久,韩大少这才停下,接过老罗早就备好的巾帕仔细地擦着嘴边的残羹剩饭,然而,苦了罗老汉汗涔涔地替他洗了半天的头发。
“老罗?”韩冥终于自己动手开始拧头发,然后继续接过老罗早就备好的巾帕仔细地擦着头发。
“老头子当年最高记录是多少来着?”
“四十九碗……”老罗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显得很尴尬。韩冥掰着手指开始数面前如山般的碗,嗯,三十二,还差得远。
“公子,继,继续努力……”可怜的罗老汉,早已经湿得像从水里爬出了似的,倒不如怕某个公子哥吃穷了自己,哦,老罗是死也不收韩冥钱的,他只是想起当年那个被自己吐槽成作死去打龙的连火都生不起来的小武生在把龙干翻之后,豪气千云像喝酒一般连干四十九碗的老家伙,再和眼前的这小家伙联系一下,不禁心里暗骂一声,妈的,这是一个路子的。
过卖细细地把一桌的杯盘狼藉收拾后,老罗这才坐下,沏了一壶酸梅茶,似乎要真正开始说正事了。
“老罗,给我讲讲他的事吧。”韩冥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跟前些日子一样,开始端着茶看着窗外发呆,但老罗明白,韩冥严肃起来就是这样。
“是。”老罗顿了顿,开始组织组织语言,却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抿了口茶找了找思路,“公子可是与劫龙对上眼了?”
这话问得很暧昧,若不是韩冥懂得意思,只怕罗老汉正儿八经的形象便这么交代了。
“嗯。”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那头万恶的龙,他就想吐,隔了会儿,冒出了个饱嗝。
“打赢了吗?”
“问得好。”韩冥有些怒,“没打上。”
“那那道剑意?”
“拿回来了。”
“厉害吗?”
“嗯。”
“会了吗?”
“嗯。”
“还饿吗?”
“嗯。”
……
很好,这老头开始变得不正经了,韩冥心里又开始骂起了洛枫子,果然下到八岁,上到八百岁,跟着他绝对不是个正经路。
老罗很尴尬地干咳几声,喝了口茶压压惊,“那好,我开始讲了。”
哎呦喂我的亲大爷,你特么才刚开始认真讲啊!韩冥手里的茶杯已经濒临崩裂的边缘了。
“那时候我还是这家客栈的一个小厨子,啥也不会干,就会这手子肉羹,从十岁开始,就这样在这里煮了有二十年了吧,然后接手了这个客栈。那一年花朝节,还是很冷的天气,乐园试还是开始了,也就是那会儿,你义父走进了这里。”老罗也开始看着窗外,神色里,似乎飘回了几十年前。
“我不知道他是谁,真的,他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二十岁小武生,万万想不到他是比我大上个多少岁都不知道的货。但我发誓他做事情的风格就跟你一模一样,任性,却有条理,像个小孩儿又不像个小孩儿,怪得很。”
“他在百叶巷里买了个铺子,后来,他接进去另一个弹琴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更是奇怪的很,正气那个足啊,却是一丝不苟的,跟你义父那活宝不是一个德行,你知道我说谁的。”说到这个人时,老罗压低了声音,韩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呢,弹琴的说,琴者远庖厨,死也不做饭。你义父没办法啊,只好自己做饭,然后你也知道的,把自己烧了不说,一气之下把整个伙房炸上了天,再后来,就是我管饭咯。”
“等到乐园试的时候,这两小子不一般哪,没人打的赢,一个进了剑院,拿着一把大剑很宽很直的那种,对,跟你这把挺像的,就是你的细了点,他就拿着把剑把剑院教谕追得满山跑,琴小子呢,进了琴院就抱着琴在大门口弹了个没完没了,你知道吗,整个琴院的教谕还有学生就跪在他面前哭个没完没了,为什么呢,他们说太好听了。”
“再后来,乐园实在留不下他们,那时候乐神山上还没有那位传奇大师兄,只有个叫零的记不清了,乐老亲自下山接人,你家老头子厉害了,把剑一扛又像追着乐老跑,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后来听他说的,他真的追着跑了,他看到乐老笑眯眯的脸就想砍他了,只可惜没追到,琴小子在旁边给他们弹了三天三夜的琴,看着他们追了三天三夜。”
“后来呢?”韩冥弓起了身子,把手握在身前,很认真地听着。
“后来,后来他说他就成了乐老师兄了,琴小子成了乐老师弟,这些话真的是的,然后他就在临安住了下来,每天照样来我这吃饭,吃完饭出去找地方练剑,找地方打架,他俩都是一直待在一块的,直到有一天,他一个人来了我这。”老罗喝了口茶,“他说临安不好玩了,想走了。我看得出来他心底的落寞,因为那之前我看见过他对一个女孩儿的眼神,很甜,很暖,很有爱,我想他是爱上她了,他走那天,我就知道问题在这,然后他真的走了,一言不发地走了,提着几碗肉羹走了,说些什么以后再也不回临安再也吃不到这肉羹的胡话,然后他走到了宣武街,跟那条龙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出了城就没了踪迹。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成了神极宗的什么劳什子长老,我明白的,他那么爱玩的人变成什么一丝不苟半天没个表情的劳什子长老该多难受?他一定不情愿的。”
老罗越说越激动,最后把茶一饮而尽,“你知道吗,他走那天,他前脚刚走,后脚,琴小子走进了店里,带着个姑娘,没错,就是你义父喜欢的那个姑娘,我总算明白他落寞在哪了,他心里难受啊!”老罗捂着胸口似乎自己已经是感同身受难受得很,“再之后。他俩也走了,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故事说完了,似乎是听了一席废话,但韩冥很满足,在这故事里,他笑得很开心,也很苦涩。从前那么活泼的货,到最后成了那副严肃样,也只有跟韩冥在一起的时候才说些玩笑话,比如那句经典,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你看看我就知道。
老罗还捂着胸口,眉毛皱到一块去了,还在那唉声叹气悲古伤今,韩冥忽然发现这老头的可爱了,虽然他一直对自己恭顺得让自己害怕,但他话是少的,只会点头,叠手,说“公子”,说“是”,但韩冥此刻却发现他在讲述韩星鸣的故事时,活脱脱就是个话唠,这点倒是好笑却也让人心疼的。
韩冥起身,亲自沏开一壶热茶,恭恭敬敬地给老罗满上,老罗一脸惶恐连忙喊着使不得使不得就要站起,却被韩冥一把压回座位。
韩冥想起他刚才咳嗽的样子,心里有些酸,他把茶沏开,鞠躬告辞,在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
“都一百多岁了,自己看顾着点,等我把事办完了,我拿你当太爷养。”然后,他大笑而去,却没发现,当他话音落下时,老罗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这背影,这笑声,多像你啊。
老罗轻轻擦着泪,皱纹刻得更深了,他开始有些佝偻地弯下腰,嘴里却不停念叨着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
我等着,我一定等着,老头子一定活到那天。
他还是哭了,哭得不像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