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百鬼夜行

那一晚我在酒宴上醉去，醒来的时候，马车和物品安然无损，而地点，当然不是在山神的酒宴。我揉了揉眼睛，昨天的难道是梦吗？如果是梦，我还能再梦到吗？那位叫做袁哲的大人，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敬择走来，蹲在我面前，瞳孔是和朝阳一样的金色，他的神色严肃，郑重其事地问：“阿翾，我虽是妖怪之子，但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可以让我继续留在身边，陪你一起去京城吗？”

我一时还不习惯这样神情的敬择，但一想到，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他，于是心里有些犹豫。

直觉告诉我，倘若我和他一起，事态绝对不会往平和宁静的方向上奔去。然而我一个弱女子，失去所有亲人，又能做成什么事？我需要同伴。

可是，敬择的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身世和他身上的力量……

凭他现在的三言两语，真的能保证吗？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跟着我呢？”我问，“只因为我从来没有嘲笑过你吗？这一路下来你也应该发现，其实我什么本事也没有，毫无生活目标。跟着我，未必会有好日子过。”我呼出一口气，望着他，“而且我确实喜欢独来独往。”

“笨蛋！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到的了京城！”敬择气急败坏道，“如果昨天只有你一个人，如果碰到的不是那群恶作剧的妖怪，而是强盗的话，该有多危险！怎么可以说这种天真的话呢！有我在的话，可以保护你啊！”

“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没有和人发展生死之交的打算。你大可以找个别的主人或者另外谋求发展，敬择，”我望着他的眼睛，“你真的会甘心当一个比普通人都要卑微的角色？你是为了什么目的，一直要呆在我身边的呢？”

他脸色微微有了异样。

“我会自己去京城。然后，总有办法生存的。”我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因为、因为答应了阿翾的母亲。”敬择忽然开口道。

我瞬间竖起了耳朵。

“那天的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敬择说，“发现变成了妖怪的我，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山林里，然后，遇到了你的母亲。”

“哦？然后呢？”

“她真的是个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人啊，我已经变成了那样，她竟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说‘敬择，你不要害怕，每个人都有父母，这是他们赐予你的力量’，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伯母说，阿翾是个特别的孩子，不爱与人交往，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和你成为朋友。”敬择抬起金色的眼眸，“她说经常一个人的话会很孤寂，遇到不能独自解决的困难可就麻烦了。所以她希望，我能陪在你身边。”

我心中忽然一动。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所说的‘特别’指代的是什么，只以为是在说你的性格和想法和别人不同，现在才算明白过来。我曾深深厌恶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那种蛮力，可以保护重要的你的话，我觉得自己，就没那么讨厌了。”敬择看上去有些羞涩。

我依旧狐疑地打量着他。

“我、我非常喜欢阿翾，很想和你在一起。”敬择支支吾吾道。

“可是敬择，我不会喜欢你的。”我道。我能到现在都不怎么讨厌敬择，愿意和他一起赶路，是因为，我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男生。

我和诚焕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把他当做一个男子，一个我将来可能会结婚的人，会考虑我是否会爱上他的可能，但对于敬择，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因为太清晰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敬择？

“没关系的，”敬择道，“你是大小姐，而我，只是一个贫穷的妖怪之子，我只要守护在你身边就好了。”

“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很狡猾。”我对敬择说，“而且我会怀疑，你是否会对我有无礼的举动。”

“真是没办法，”敬择有点无奈，“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村里唯一，不，唯二的幸存者了吧，熹籽要是活着，那就是唯三，这时候我们更应该相互信赖、相依为命不是吗？”

“好吧。”我失去了所有亲人，成了孤女，现在，只有敬择陪在我身边。我最悲伤难过的时候，他一直在身边，也许，我应该信任他。

我点了点头。

“哎！”敬择跃上马车，抖了抖缰绳，“走吧，阿翾。”

行车途中，我忽然想问，以他的速度是断然不会被普通人追上的，那么，他逃回酒肆那日，是谁将他打伤的呢？

很快，我甩了甩头，神偷也有失手的时候，他想当一个普通人，也只能忍受那些拳脚了。

我总是试图用自己的解释化了一些问题，不去想之后更多的可能性，于是便错过了很多真相和背后引发的更多故事，所以我不知道是那天是谁打了敬择，也不会知道，在母亲问了敬择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之后，妖怪之子的真实反应是：

他扬起了头，用狡猾的笑眼对上那个美丽的妇人。“好啊，”他答，“那你可以把羽衣给我吗？”

一日赶路，夜深如墨，然而有一条明艳的光带照亮山间，那是一行举着灯火夜行的人群，确切地说，是一群妖魅。

在五里之外，妖气浓烈，不加掩饰地横行。鸟兽都躲了起来，一片萧索之势。

“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敬择使劲煽了煽鼻子，“敢这么明目张胆，排场一定也很大吧，阿翾，要不要去看看？”他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摇了摇头。

“说的也是，万一遇到坏家伙，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倒未必。我暗想，虽然是很嚣张的妖气，但是，没有令人恐惧的气息，反而，怎么说呢，是一种威严和肃穆。我闭上眼睛，能看到些许画面，那些举着牌子和灯笼的妖怪们，一个个脸上并没有令人厌恶的表情，他们怀着尊敬和谦逊，小心翼翼又不自觉流露出骄傲，双眼明亮地走在这漆黑的山道上。

我看到马车，豪华精致，又不乏威武之势，轻纱之内有个朦胧的影子，隐隐约约勾勒出男子的身形。

是首领吗？我想。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真想拨开轻纱去看个究竟，可在这五里之外的地方，这想法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就算，他的队伍行径此地，我也只会远远地避让吧，怀着敬畏，怕冲撞了他。

百鬼夜行。

似乎是一提到就会寒毛竖起，脊背发凉的画面。因它们可怖的长相和极强的破坏力，人们对于妖魔的恐惧从来都只会增强不会衰减，即便他们幻化出温和的人类面孔，并且未作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得知真相的人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

“可，我还是想去见识一下。”说话的是敬择，“但，不管是独自去还是一起，都怕给阿翾带来危险，我……”他叹气，“算了。”

“那就去吧。”我说。我想亲自感受一下那氛围。

“只要远远站着就好，不要靠太近。”我道，“对方似乎也不是坏人，只是远远观望的话，应该不会惹上麻烦。”

敬择兴奋地连连点头。他跃到我面前，在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两手轻轻一用力，就将我背在他身后。“走吧。”他说着，脚不沾尘跃过这重重山道。

我只觉身体如置虚幻，在这夜风中雾霭里，眼前景象更是变幻莫测、虚实不清。

“抓紧啊！”敬择道。

我只得矮了矮身子，将脑袋又往他肩上挪了挪。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在夜空下我与他如雁在高空掠过，从上而下俯视那明亮的灯火，只短短的一瞥，也丝毫不减那让人悸动的美。敬择很快就落在了远处的树上。动静却不大，只有树叶悉悉索索的抖动。

“真是气派！”敬择发出的由衷赞叹，“马车里的人，就是老大了吧？”他不断用手肘轻轻撞过来，眼里写满了强烈的向往，“好厉害！光是看这阵势，就觉得对方一定是好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啊。”我也禁不住感慨。

百鬼夜行，前面的妖怪或手举灯笼，或手中拿幡站成整齐的两列，中间的是坐在华车上的首领，车后是一群紧紧跟着的妖怪们。

那一列队伍缓缓行进，车里的人是谁？妖魔的世界里，也和人类一样，有国与国的界限吧，远处的那人，说不定就是这一带附近的主，于这明朗星稀之夜巡视他的国土，空气都是因敬畏而紧绷的。

队伍长得看不到尾，人多却不嘈杂，只听得到车轮碾过道路和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好像一种仪式。”敬择如此形容。

他们会走到哪里去呢？我好奇，是不是清晨阳光出现，它们就必须消失？人类和妖的国度在同一片领土，但后者明显隐匿地很好，从未被人发现。而人们也似乎并不希望他们存在。

如果有一天，人类和妖怪能在同一片日光之下相处，会是什么模样？

这么想着的时候，队伍却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