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女与羽衣

要生存下去，钱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为了去京城，把以前的衣服和好玩的物件都拿去当了，雇了马车，一路北上。

一连几天马不停蹄地赶路，此刻天色又晚，没有客栈，只能停在林间休息。

干粮过于无味，敬择去采摘野果，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一只野兔。

“阿翾，快来帮我生火，今晚有肉吃啦。”敬择高兴地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又道，“罢了，你是大小姐，就先坐下赏月观星吧，我来做就好。”

他说着，利落地自己动手，处理好野兔，将它架在烤架上，点好火，随后悠闲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漫天璀璨星辰，我抬头看天，见银河明亮如玉带，不由得看得痴迷。

“传说银河之上，有天宫。”我道，“那里住着了不起的神明。银河浩瀚无边，未经神明允许，无法横渡，只有身着羽衣的仙女才能飞身过河，来到人间。”

“来人间干什么呢？”敬择问。

“游玩吧，或者赐福什么的，也有到人间后，和人类男子相恋，留在人间不走的故事呢。”

“那不就变成凡人了？”

“是呀。”

“多可惜呀，舍弃天上的日子，不会后悔吗？”

“人间的日子也很好啊，有家庭和孩子，这在天宫是体会不到的吧。”

“哎呀呀，”敬择垂下眼眸，“阿翾终于有点人情味了呀。你以前总是一副冷冰冰又老成的样子，完全想不到，原来你还是个会相信神话故事的人呀。吓了我一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反问，“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多少听大人讲些这样的故事，天女的羽衣，仙鹤报恩之类。母亲和我说过很多，每个我都记得。”

“阿翾，原来是个粘母亲的人呢。”他的神色温柔。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与其说是恋母，不如说，她是我羡慕和崇拜的人。

母亲是个像仙女一样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貌美，更因为她的谈吐气质，带着一种和我生长的小镇格格不入的仙气，在我为数不多的关于她的记忆里，她的一切都仿佛不像是来自凡尘，她和那些壁画上的故事里的仙女一样，随时随地都有飞向天空的可能。

只可惜，母亲在我五岁那年就因病过世了，父亲悲痛不已，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父亲的脾气变得阴郁专横。时间没有冲淡他的丧妻之痛，反而像酒一样逐年酝酿，愈见苦涩，他和我之间也缺少了儿时的关怀和交流，矛盾不断加深。

死去的父亲和母亲，此刻，也变成了银河中的两颗星吧，点缀着浩浩然的夜色，像海边的沙粒一样，茫然无处找寻。

敬择道：“我没有可以讲故事给我听的妈妈，只有村里的孤寡老人对我好，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会很疼爱我，这么多故事里，还是最喜欢天女的羽衣那则啊。”

“我也是。”我应得非常快，语气里也带上欣喜。

“天女真的穿上羽衣，就能飞到天宫了吗？”

“是呀。”

“要是凡人穿上了呢？”

“大概也可以飞走吧。”

“那天女和凡人结婚后，会想重新穿上羽衣回到天上去吗？”敬择眨了眨眼睛，“羽衣被男子锁起来，藏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被火烧掉。这样天女才只好死了回天宫的心，和男子过起平凡的生活吧。”

“这么说来，真是狡猾的男子，”敬择道，“换成是我，一定会恨他。”

“起初会恨吧，”我垂眸，“但之后如果爱上了男子，也就会心甘情愿留在人间，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传说有好多版本，其中有一个就是，天女找到了男子放羽衣的地方，穿上它后，撇下丈夫和孩子，毫不犹豫飞回天上。”敬择道。

“也有的说，天女恳求丈夫让她穿上羽衣，回到天宫看一看，之后一定会重新回来。”我道，“结局就是：穿上羽衣后的天女，回到天宫再也没有回来。或者，她想回来，但是被阻止了，在牢狱里接受惩罚。”

“最美满的结局是，天女在仙女侍从的陪伴下，带着一大堆天宫的赏赐，回到了丈夫家中，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敬择抢过我的话。

“是呀。”我笑道。

“而天女是怎么和人间男子相遇相恋的呢？”敬择问，“如果是双方一见钟情也就好了，如果不是，总觉得一开始的天女，太可怜了呢。”

“《牛郎织女》里，织女在河里沐浴，牛郎拿走了她的衣服，说只有与他成亲，才会把衣服还给她，无奈的天女只好点头答应。”我道。

“真是过分，根本就是欺负人啊！织女也真是老实，点了头也不一定要兑现诺言啊，是我的话，就假装答应，然后乘其不备把衣服抢过来啊。”敬择忿忿不平。

“被称为美好爱情典范故事的民间传说，一分析就觉得，其实有好多疑点，”我摸了摸下巴，“不过后来真心相爱的话，一开始用什么样的，咳，计谋，其实，也无伤大雅啦。”我深信并喜欢那些故事美好的版本，宁可相信它真的在赞美可歌可泣的爱情。

“骗来的爱也可以？”敬择瞪大了眼睛问我。

“如果后来幸福的话，一开始的欺骗，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淡淡道。这些故事是妈妈讲给我听的，就算有这样那样的不靠谱之处，我不想因为一些细节，破坏了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的位置。

但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我想到了天女羽衣的故事，有一个版本里，天女穿上羽衣撇下丈夫和孩子，毫不留情离开，飞身回到了天宫。若真是如此，我竟然很能理解她。她不该属于那个只有稻田的地方。

会不会母亲其实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住所。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父亲之后的性格转变。

只是，母亲为何不带我一起走呢？

野兔肉的香味传来，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今天是个好天气呀。”敬择说着，慢慢起了身。

“嗯。”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中，反而有什么更加清晰。

风里，有妖怪的味道。

妖物，正在靠近。

“如果不知道长大后要做什么，可以从擅长的地方想起啊，”这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想想你自己身上的独特之处，说不定，就能成为你以后的一技之长，以此为生。”

如果说，有什么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独特的地方的话……我想，就是这个了。

我能感知到妖魅之物的存在。

虽然这一特殊之处，有时也会处于不稳定状况。

比如有时，我分辨不出，看到、听到的那些，是来自人、鬼、还是妖魔。当那些异界之物以和正常人无异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没有暴露出凶恶本性的时候，我可能要过很久，才会觉得出来。

但有时，那种能力又会异常敏锐，山野之外有什么妖什么魔，对方几个、情绪如何、在做什么，我都能感觉地到。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会清晰浮现。

这件事只有母亲知道。而她也建议我，不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会惹上麻烦的，”母亲这么告诫我，“如果以后你要因为它过上不平凡的人生，我宁可你留在这里，当一个米粮店的老板娘。哎呀真是烦恼啊，”她摸了摸我的脑袋，笑嘻嘻地蹲下，视线与我平视，“一方面，我希望你成为不得了的大人物，一方面，又希望你平平安安，当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做母亲的，就是这么自相矛盾。”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果然出现了几个人。确切地说，是山间动物化成的妖怪。

熊、狐狸、山猫、老鹰、田鼠，穿着人类的衣服，以比人还要魁梧两三倍的身姿出现，眼里冒着凶光。它们抖动着胡须，爪子锋利无比。

“阿、阿翾、这、这是、怎、怎么回事啊？”敬择惊慌地不知所措，声音也开始发抖。

“我也不知道，”我回望向他，“为什么田鼠会和山猫相安无事地在一块儿啊？田鼠不是应该被吃掉吗？”

“感觉被嘲笑了。”那只巨大的田鼠望了一眼山猫，黝黑的皮毛在月光下发亮。

“臭小子！把命拿来！小爷今天要把你们当下酒菜！”黑熊说完大吼了一声，整个山林都要抖起来。

“阿翾、该该怎么办？”敬择双腿发颤地向我看来。

“看来是要打架了，”我望向他，淡淡地说，“敬择，我记得以前你说过，其实你很厉害呀，这次就交给你了。”

“喂！”敬择气得跺脚，“你……”

老鹰的妖怪豁然挡在我们面前。

“臭小子，别看不起人啊！”它扬起巨大的翅膀，风像刀子似的刮在我脸上。

面颊划开了一道口子，有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啊……”有一点疼。我轻轻叹了一声。

“阿翾！”敬择叫了起来，看着我，又看看向这边靠近的妖怪们，神色慌张。

“都是低等级的妖怪，你可以打倒他们的，敬择。”我不紧不慢地说。

“阿翾你……”敬择眯起眼睛看着我，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另一种颜色的光，在暗夜里如两豆灯。

“我知道的，你不是人类。”我对上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