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去京城吧

到更繁华的地方去，那里总有生存的方法。

这么想着，夜色降临的时候，来到了一座城镇，灯火满堂，人来人往。

肚子饿了。一筹莫展的时候，敬择悄悄碰了碰我，视线转到他身上，他手里捏着一个荷包。

“偷的？”我问。那荷包材质高档，里面也有不少银子的样子，我可不信是他自己的。更不信会有什么好运气捡到或是好心人施舍这种天方夜谭。

“啊……”他有些窘迫，小心翼翼看着我，怕我生气。

我淡淡一笑：“被人抓住，可是会打得很惨的。”

他使劲甩了甩头：“我跑得很快，他们住不住的。”

“那就好。”我并不想指责他，或者教育他这是不对的。

“阿翾，好饿啊，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指了指不远处一家饭馆。

敬择因为没有收到责备而欣喜，但还是会有些不安。吃饭的时候会偷偷瞟过我，然后愧疚地放下筷子。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

大部分时候，我是指大部分时候，我对别人的善恶没有兴趣，不要求自己当一个十全十美的善人，更不会要求别人当一个善人。

王氏一事更加让我觉得，也许我自以为是的善，并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好。

我没有立场去指责和教育敬择，于是我选择闭嘴，不管怎样，我们吃饱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游玩、赶路，旅途的花费都是靠敬择解决。他也知道了我不会去责怪，有时还会炫耀技术的日益娴熟。

我也没有去教育他、给他灌输礼义廉耻的义务，倘若我觉得自己的言行能影响、甚至改变别人，一定是我的自以为是。于是每次想开口说的话，最终，都选择了吞回去。

敬择也终于换下了那身旧的褪色的衣裳，建议我和他一起到最好的铺子里量身定做一套得体的衣服。

“两位真是宛若碧玉啊。”绸缎庄的老板如此夸赞我们，他看我俩出手大方，态度恭敬又谄媚，出门的时候还躬身送我们出去。

“原来发家致富这么容易。”敬择在我耳边轻身说。

我顿时皱了皱眉，离家已经一月有余，没有想象中的窘迫，反而异常滋润，父亲一定想不到，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我竟然是靠着敬择当小偷享乐——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

看着敬择那么开心，我忽然感到愧疚。也许他不知善恶，可是我知道那是恶。再小的恶也是恶。而我在纵容他。

我垂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开口：“敬择，下次不要再做那种事了。”

“唉？”敬择有些惊讶，有些可惜地叹气，“我还以为，我可以成为天下第一神偷。”不过很快他扬起笑脸，“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听你的。”

与其说是仆人，更像宠物。我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那么我呢？是靠宠物养着的主人？听上去太不中用了。就算是家里养的波斯猫，也会得到父亲的清蒸鱼和抚摸，冬日的时候我用羊毛的垫子为它铺窝，小女仆会亲它毛茸茸的脑袋，真正的宠物也能得到这样的对待，而我对敬择……我心里感到过意不去。

真是奇怪呀，当我把他当成一个人的时候，对他丝毫不关心也没有放上感情，把他当做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是会讨厌和远离的，把他和宠物对等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要对他好一点。

是因为我觉得，人是单独的个体，关系再密切也是“别人”，随时都可能和“自己”分离开来的缘故吗？

而宠物不一样。宠物必须依赖主人才能生存，它归属于主人，别人一见到就会脱口而出“是XX家的呀”，多么明确的所有权。只要是明确属于自己的东西，多少会产生几分爱惜，所以我才会喜欢和宠物在一起，而不是去和别人结交吧。

“我的”宠物。

“我的”敬择。

也许不是件坏事。

我微微一笑。

敬择也开心地笑出声。

“今天是初六吧？”他问，“明天就是初七了，八月初七。”

我猛然一惊，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差点就忘了。八月初七，母亲的忌日啊！

“要回去吗？”敬择问。

“那是当然！现在就找马车！”

“如果父亲问我们这些天是怎么过的，该怎么回答呢？”回去的路上，我十分苦恼，“总不能对他说我们偷窃又赌钱，如果说是捡到了荷包的话，他一定会训斥我为什么不找失主。”我叹了口气。

我抓狂头痛的模样让敬择哈哈大笑。

“原来你这么怕言老爷呀！！”他笑得肚子痛。

“住口！你才怕他！”我只是想得到他的认可。从这个我从小敬重的人口中，得到他的肯定，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嬷嬷也一定会狠狠骂我一顿，说我做的事出格、名声不好听之类，哎。”我觉得无比心烦。

“我忽然想看你在他面前慌乱无措的样子了！哈哈哈！”敬择哈哈大笑。

我揉来揉太阳穴，天快亮了，家也越来越近，真是烦人。

我想到的最不能面对的场面，就是诡计拆穿后被父亲狠狠数落，嬷嬷大哭着骂我没良心，诚焕神色复杂看着我，却不料，我回去后，见到的是一片废墟。

整个村庄，化作一片荒芜，地上是血迹和被摧毁的房屋，农田全部化作焦土。

“来了一伙衣着奇怪的强盗，烧杀掳掠，就这么毁了整个地方。”——我狂奔了很久，到了邻村打探消息，才得到回答。

“所有人都死了，真可怜啊。”邻村人叹气。

我陷入沮丧之中，因为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逃一样回到了繁华的大都市。

我蒙头睡了好几天，之后陷入了消沉，睡觉，吃东西，哭泣，睡觉，吃东西，哭泣，周而复始，敬择想了很多办法让我不那么难过，他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我看都不看一眼，为了有钱，他在外奔波，且又开始了偷窃，对赌博之术也开始熟心应手。

“阿翾你就先好好缓解悲伤吧，我做什么都没关系的。”敬择总是这么表态，还经常鼓励我振作起来。

父亲和诚焕的不幸令我难过，整个村庄的人遭受这样的灾难也使我难过，然我对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深信不疑，既然注定他会那样死去，即便悲伤和难以接受，那就秉承命运的旨意吧。如果命运注定我下一刻就会死去，我也会淡定地接受。

可我明显没有自己想象中淡然，依旧消沉和伤心。

我醒了就哭，哭完继续睡，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迷迷糊糊的梦境里，我见到了母亲。

“阿翾她呀，今天和我说以后要去皇宫呢。”女子笑声温柔又宠溺，手温暖和细腻，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打着。

“只会说大话的臭丫头，她有什么本事去皇宫？”是父亲，即便如此说着，眼中还是带着宠溺。

“你呀，可别这么说，一个粮油铺子老板，还真以为了不得了？”她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看，女儿比你有出息。你要是让她像你一样只守着这店，我可不饶你！”说着，她戳了一下他脑门。

“哎呀呀，真输给你们母女了。”父亲爽朗笑出声，“好吧，那，阿翾，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是年纪大了，有个小铺子就心满意足。”

他张开手，在母亲的示意下，我向他走去，父亲把我抱了起来，胡子渣碰到脸上的痒，让我开心地笑出声。

我在梦里，见到了儿时的自己，见到了会把我宠上天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

醒来后，我忽然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敬择忽然一身血污地逃回旅馆中，他脸上有血迹，头发凌乱，衣服被扯破，露出伤痕累累的肩。

“怎么回事？”我忙上前问。

“偷钱败露，然后被打了。”敬择擦了擦嘴角的血。

“是我的过错，”我道，“偷窃也好赌博也好，我明知那不对，却没阻止你，从今以后，我们想点正当的营生吧。”

“都听你的。”敬择道。

“我们去京城。”我笑着，眼里有了明亮的星光。

敬择看着有些呆，随后擦了擦眼角：“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有这样的表情，真好看。”

我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因为，梦到了母亲啊。”

“阿翾的妈妈，是最漂亮的人呢。你……很想念她吧？”

“那是一定的啊。”

敬择忽然两眼放光：“阿翾，我们去京城，那里说不定会有奇遇！皇宫就在京城里吧？”

“当然，因为有皇宫，那个地方才叫京城啊！”我笑道。

“听说宫里的生活很好！连侍女都穿金戴银，吃得也都是山珍海味，”敬择满是憧憬，“阿翾，在京城做生意，会不会很快就能赚到很多钱？”

“那是一定的啊！”我被他的天真感染，笑道，“京城，就是金城啊！满地黄金的城！”

“哇！”他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

“那我们到了京城后做什么生意好呢？卖米粮？当京城第一粮食大户？”敬择问。

“唔……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当初就接手父亲的生意好啦，我的志向……”我暗自思索。

我的志向是什么呢？说来惭愧，我对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还没有好好想过。所以，父亲才会骂我是个只会异想天开、不懂脚踏实地的混涨丫头吧。

“不一定要做生意，我们，我们去做官吧！”敬择双眼发亮，“官位越大，住的房子也越大！仆人也更多！”

“那似乎是个有趣的建议。”我哈哈笑。

“我们一起，做好大的官！”他双手放在胸前，又向外伸开，兴奋地手舞足蹈，“好大好大的官！”

“好大好大是多大？”我逗他。

“有这么大！”他跳着，又开始用双手比划，使劲伸展胳膊，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好大的圈，欢快嚷着，“这么大！比这还要大！”

笑得我肚子又开始痛了。

那时的我，还是对现实一无所知又抱有幻想的年纪，开心地和敬择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以为快乐轻易就能降临，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所以之后会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我绝对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