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不同的两人

当村人们的闲言碎语又传到我耳中，当我得知了王氏真正的遭遇，懂了那句“不干净”的意义，我倒吸一口凉气，惊叹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我还小，但也深知名节这两字对女子的重要，而王氏……哎……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流了很久的泪，我责怪自己，时常唉声叹气。

我甚至将这一切怪罪到是我给她送了几身衣服——如果她后来不打扮了，也许不会被那汉子惦记上。

“阿翾，人各有命，”是父亲的声音，他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便来安慰我，“你也不要想太多，也许早早结束性命，对王氏而言是一种解脱。”

我沉默。

“你只是一片好心，”诚焕也在门口劝，“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好，想太多了，本就不关你的事，何必庸人自扰？”父亲的语气中有了几分不耐烦，“快别闹了！”

“言老爷，让我劝劝阿翾吧。”是熹籽的声音，此刻她站在门外。

父亲同意，他不愿再花时间劝我，便让熹籽来做这件事。

诚焕一见熹籽，顿时双目明亮，欢喜之情不言以表。

父亲皱了皱眉，闷声道：“诚焕，走！还有事情呢！”

诚焕立刻收回视线，唯唯诺诺跟着我父亲走了。

熹籽有些不悦，待他们走后，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我瞥了一眼熹籽，在床上翻了个身，不愿去搭理她。

“你就别犯那大小姐的矫情病了，”熹籽走近我，坐到我床榻边，“你也真够会收拢人心的，王氏的死本就与你无关，你非得插一脚觉得是你的责任，现在外面人人道你心善心软，恨不得个个见到你之后就来宽慰你夸奖你，就差说你是活菩萨了。”

“我可不是为了收拢人心。”我知熹籽讲话向来刻薄，不愿多搭理她。

熹籽呲了我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起来！你不过是给了王氏几件旧衣服，别搞得好像是你把绳子拴她脖子上吊死她似的！你就是太闲，整天没事看，才爱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跟我一样，每天要干活，多躺一会儿就要被骂，才不会跟林黛玉似的多愁善感呢！”

“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简直不知平常人生活有多苦多难！”熹籽瞪了我一眼，见我往被子里缩，不满地拍了一下我屁股。

“你干嘛！”我脸一红，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不要碰我。”

“我又不是男人。”熹籽哼了一下，“女孩子之间，这么防着我干嘛？怕我让你嫁不出去啊？”

“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可不喜欢和人没分寸。”我嘟囔道。

“人小鬼大。”她戳了我腰一下。

“我可是专门来劝你，陪你解闷聊天的。”熹籽道。

“王氏真可怜，”熹籽感叹，“所以说啊，女人在感情里千万不要太痴情，不要相信浪子回头，若是遇到负心汉，要么找他要赔偿，要么早早找个更好的改嫁，千万别在一个男人身上绑死。我跟你说，男人的良心是不存在的，若是王氏的相公知道她吊死了，搞不好心里松了一口气呢！愧疚感？不可能会有的！”

“王氏若不是心里有座牌坊，也不至于会吊死自己，我就恨这个世界，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就算是被奸污了，名节受损的依然是女人。好好的，把一个人逼死。名节这种东西，难道比活下去还重要？”熹籽摇了摇头。

我戳了一下熹籽的脑袋：“你呀，真是愧对圣贤书。”

“我不像你，我没机会读圣贤书，你那圣贤书又讲了什么？我倒是听过什么《烈女传》，总之为了名节，都得死，守寡几十年换一座贞节牌坊，有意思吗？”熹籽哼了一声。

我和熹籽的思想是不相同的，我觉得她玷污了圣人推崇的大道理，有些生气，而熹籽觉得我才是真的愚昧。

熹籽说：“书都是男人写的，男人当然希望女人为他们献上一切，乃至生命，我虽不读书，认不得几个字，但也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看的出是男人想剥削女人罢了。”

“你说这些话也不怕被人说你大逆不道，挑拨男女之情。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世上有的是美好良缘，何必把男女之间想得那么糟那么绝？”我自小生活在父亲对母亲的深情里，觉得对感情一事，没必要太悲观。

“对，我就是大逆不道，我宁做妖妇，也不做王氏。如果有男人负了我，我就送他去死，如果不能，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如果这也办不到，我就化作厉鬼去复仇！”

“你这脑海里一天天装的是什么东西，我看，先生说的有道理，不读书，不知礼，你思想这般危险，将来可不会有什么好报。”

“我怎么就不会有好报？我长得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才犯人。我会的多的去了，做得一手好饭菜，绣得一手好女工，家事杂物，没有什么是我不擅长的，比你会的多了！你呀，要不是你生在言家，是言老爷的女儿，你哪里比我强？”熹籽不甘心道。

“我既然已经生在言家了，为什么还要去学那些事呢？”我懒洋洋道。

“哎，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我要是有你这条件，保不准比你还行。你要是生在我家，说不定比我还不济呢。一天天的，我看着你这优越感就不舒服。”

“你不舒服没用，我就是过得比你好。”我与熹籽难得斗起嘴来。

“行行行，你过得比我好，不过你这人有一点好，你没大小姐脾气，换做别人家的大小姐，早就打我骂我了。”熹籽说着，对我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近，“我跟你说这些话，你不会生气，所以我爱和你说这些话。”

“我怎么就不生气了？我生气得很呢。”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

“那你至少没骂我没打我嘛。”熹籽贴上来，“人呢，得有个陪着斗嘴的，什么真话都能说的，你看，我说这些我就不怕和你生分，也不怕你看低我，这要换做和别人说呀，我只会夸王氏贞洁，夸她痴情，是女德典范，我还会对别人说我要当贞女烈妇，才不会说什么宁当妖妇呢。”

“老实说，我讨厌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可我瞧着你就不讨厌，这叫啥？交情！”熹籽扬起美丽的脸庞，明媚地笑起来。

“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交情了。”我道。

“你忘了？以前你娘在世的时候，我经常来你家玩，你娘待我可好了，她说让我多和你玩呢。后来你娘死了，这些话，就成了临终托孤！”

“我娘对谁都很好，不过是和你说了几句客气话，你就当真了？我娘对村上不少孩子说过这些话，说让他们对我好点，多和我玩，你当真干什么？你和敬择真不愧是姐弟，两个人都这么实心眼。”

“敬择？天天跟个跟屁虫似的。”熹籽不屑提起他。

“你别老用这么鄙视的口气提起他。他也挺可怜。穷人欺负穷人最可恨了。”我不喜欢敬择，但始终觉得他可怜。

“我可没有欺负他！”熹籽立刻否认。

“你还不欺负他！他就算是你家佣人，也犯不着这样颐指气使，你要真嫌他麻烦，不如让他到我家干活，一日两餐，省了你们家饭钱不说，还能拿回几个子。在我家呆久点，还不用回去看你家脸色。”

“呵，你什么时候对敬择这么上心？看上人家了？”

“我才不会！”

“说的也是，言老爷才看不上敬择。言老爷早就把你许配……”想到她自己喜欢诚焕，熹籽脸上有点不开心，“算了算了，”她笑笑。“我和敬择可真是命苦的，都入不了言老爷的眼，你要真和敬择一道，那我和诚焕，说不定还有戏。”

“我才不要和敬择一道呢！”我有些恼怒，“我不喜欢敬择这样的。生为男子汉，一点骨气都没有，真替他丢脸！”

“敬择这小子……”哎，熹籽叹了一声气，“也只是在谋生罢了。穷人家的孩子，没本事，打架也打不过别人，不低声下气点，怎么会有好果子吃？你看他脸上笑嘻嘻的，心里憋着恨呢。”

“你倒是很了解敬择。”

“我们是一路人。”熹籽说。

“那你还不对他好点？”

“正因为是一路人，才看不惯彼此，就像从彼此身上看到了刺。不过他待你倒是挺好，像块牛皮糖似的。你不愿意让他进宅门，他就老坐在你家宅子前面的墙上，好像一条看家狗似的。”

“阿翾你真是挺幸运的，”熹籽忽然说，“我讨厌过得比我好的所有人，尤其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锦衣玉食，我却要受尽生活苦楚？但我不怎么讨厌你。敬择，你别看他表面可怜，其实是个没真心又养不熟的，但他对你，是真的好。”

“这话又怎么说？”我不是很明白。

“直觉吧。”熹籽答，“流浪猫上前来蹭你问你要吃的，未必是真的想亲近你，只是知道这样做能得到食物，这是谋生手段。吃饱了，才懒得靠近你。所以我只要看到他在家里，就会生气，他越讨好，我就越烦，因为这都是假的，我对人也假，所以受不了别人对我假。”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笑了笑。

“总之，你快点把他带到你家里做长工吧，虽然他现在才13岁，但也可以干些活，不然，我瞧着他在家里，非常不顺眼。”熹籽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这就能把敬择从身边赶走。

我才不要呢。不然敬择会更加赖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