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干净”的王氏
第四章:“不干净”的王氏
王氏终究是选择了活下来,而那男人也不再当无赖,竟然肯踏踏实实做活了。
他买米,买肉,买胭脂,给王氏送去,但全部都被扔了出来。他不放弃,坚持不懈。
他一有空,就去王氏家门口前坐着,若有小孩子来捣乱,就把他们都支开。
王氏并不领情,一桶冷水泼过来,他不生气,只让她别动气。
世上不乏好事者,很快就有人问他:“怎么你瞧上了这娘儿们不成?她那一巴掌打出感情来了?”
他沉默,随后笑笑,竟然有些憨厚。
旁人一看,便知这汉子是动了真心。
“王氏也是个可怜的,”旁人道,“她若不疯,真是个好婆娘。”
他再笑笑,直爽坦白:“我就是觉得她好,她深情,她疯是她相公那不要脸的害的,凭什么要怪她。”
起初还有人笑话他,说他不要脸,说他没眼光看上个疯婆娘,他不生气,他就是坦白地承认:“对,我就是瞧上她了,我觉得她好。谁要是能无怨无悔等我这么多年,我死也值了。”
他越坚定,王氏就越恼怒。
而周围的人,都抱着看乐子的态度,不时试探两人,拿他们取笑。
王氏从始至终都是气愤的。
那男人,则无比坚定,无比认真:她要是答应,我不管她疯不疯,我好好做人,我养她。
人人都奇怪他莫名的爱意和坚定,想了想王氏打扮起来确有姿色,也只当他看中了她的皮相,而他也不想再光棍下去。如论如何,都是结婚生子,都是过日子。
到后来,连取笑都没意思,见他坚定地给妇人送米送肉做活但都不被领情,又道王氏死心眼。
那一晚的秘密,谁也不会说出口。死也不会。
除他们之外,谁也不知道。
男人知道王氏是在恼那件事,他也恼,恨自己怎么这么不是东西,若没那件事,她未必那么恨他,许还真慢慢好上了。但若要没那件事,他未必那么坚定要对她好,思前想后很久,终于认定自己就是个粗人,想那么多,还不如多赚点钱给她买点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四个月就这么没了,那男人坚定不移,让人去给他说媒,王氏始终拒绝。
王氏每次出现在别人口中,都是闲言碎语,村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秘密,一点芝麻大小的事就会传遍,这件事自然也被我知道了。
我听到的话里,有这么几句。
“说起来,王氏长得也真好看,最近不吵不闹,还真是个好娘儿们。”
“是啊,你看她以前邋邋遢遢的,穿的跟个乞丐似的,自从言老爷给她送了几身衣裳,她一穿上,整个人都俏丽了。”
“真是人靠衣装啊,长得这么好看,疯一点又怎么样呢?”
“你不知道啊?自从换上衣裳,她不疯了,和正常人没两样。所以才被瞧中了,要是和平常一样疯疯癫癫的,怎么还会被看上呢?”
“反正啊,现在是被瞧中, 可她就是不答应,一直要等她相公回来呢。”
“真是个实心眼的,她相公早就不要她了!”
我对王氏被奸污这事一无所知,那时还想,若是她真的和那汉子好上了,也算下半生有人照顾。甚至,有个想法冒出了我脑海:“也许王氏只是放不下她的名节,在意别人的看法,假如有人去劝劝,说不定就想通了!父亲对她有恩,让父亲去,也许这事就成了!”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件好事。打算在向父亲请求他当这个媒人之前,先去见见王氏。
王氏见了我,是极其高兴的,她拉我进门,给我端茶送水,又一再抚摸我的双手。忽然她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你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我、我不干净了……”她说着,眼神又迷惘起来,空洞洞的,像失去了魂魄,“那个男人,都是那个男人,让我不干净了!”
我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不干净”,后来想了想,以为她说的“不干净”是指:她虽然丈夫跑了,但依然是个有夫之妇,现在有个登徒浪子追求她,她名誉受损,于是“不干净”了。
我幼小的脑袋里没有“奸污”这个词,也不懂得“强暴”这件事是什么,我理解中的男女之情是牵手也会害羞,亲嘴就会怀孕,我怎么会懂那个“不干净”之后更深的意义?
“没事的,”我自作主张地安慰她,“你就当你相公死了,你现在就算再嫁也没关系的,没人会说你,没人会笑话你,你只要往后过得好,就可以了。”
“往后过得好?”王氏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情恍惚。
“可,可我不喜欢他!他很凶!他弄痛我了!我不要他!我不要他!”王氏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然后哇哇大哭。
我被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比我年长那么多岁的大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六神无主。
“阿翾?”是敬择的声音,他一直偷偷跟着我,见我无助,立刻进来了。
“敬择?”我望向他,又指指王氏,“该怎么办?”
敬择也露出苦恼的模样,村里王氏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流连于妇人闲谈的他甚至可以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王氏的痴情、刚烈、实心眼他都非常知晓。
“那你想怎么办呢?”敬择问我。
“王氏好可怜,她相公那么坏,如果有人愿意和她在一起,其实挺好的。”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却说了这样的话。
“是啊。”敬择点点头。
王氏还在娃娃大哭,敬择忙扶她起来:“王氏!王氏!你别管你相公了,你嫁给那汉子吧,他对你挺好的!”
王氏泪眼朦胧,还在抽泣,她望着敬择,一直移不开双目,她抽抽噎噎,最后哭得没有力气,晕了过去。
“现在又该怎么办?”我依然慌乱。
“先扶她休息吧,也许明天她就想通了,”敬择说,“遇到个不是东西的相公,被拖累了前半生,不能再被拖累后半生!”
我点点头:“希望她能想通吧。”
之后我和敬择离开王氏家中,敬择一直邀请我去抓蚂蚱去采野果,但都被我拒绝了,我只想自己呆着,他有些失落,但最后也只能自己出去玩了。
过了几日,日子依然平平淡淡,只是不到半月,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王氏又犯疯病了。
我皱起了眉头。
对于再嫁,王氏是始终不乐意的,即便那男人无比诚恳,她就是铁了心不乐意。
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相公不是东西,已经被他害了前半生,不能再被害下半生。这汉子是个实在人,虽然以前混账,但他说改邪归正就改邪归正,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何况,何况她肚子里有了那汉子的种,她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得好好过下去。
她始终觉得被奸污这事耻辱,又觉得为了孩子得活下去。可王氏的一直肚子不见半点动静,月事也正常。她叹自己命苦,叹相公没良心,叹汉子不怀好意……
后来,她便越来越不对劲了。
王氏的疯病忽然又犯了,而且越发厉害。
王氏逢人便说自己有了喜,要好好活下去。
她照常梳洗打扮,穿上好看的衣服,因疯病加重的缘故,她忘了那一晚被强暴的事,忘了那个男人,她再见到他,只当他是好心人,送她米,送她肉,给她干活,她接纳了这些,但只要那男人靠近,王氏便尖叫哭喊浑身发抖。
王氏日复一日对人说着她对她相公的思念,对将来孩子诞生的喜悦,等久了,又哭,怨恨她的丈夫,怨恨勾走她丈夫的女人。
王氏每天没完没了骂街,没完没了哭泣,她不厌其烦,别人却烦了。后来连喜欢她的那男人也烦了,离她而去。
她又恢复以往的邋遢,出于被丈夫背叛的气愤,她把那十身好衣裳都用剪子剪烂了,不梳洗不打扮,日常就是骂骂咧咧。
我再次见到王氏时,她已经神情恍惚,连我都不认识了。
众人都说这次王氏是彻底疯了,没得救了,清醒不回来了,一个个摇头叹息。
负心汉使她落泪,使她疯癫,好好一个女子,就这么彻底毁了。
王氏后来终于还是死了,疯癫的她失去了求生欲,抱着殉情的心,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众人感叹王氏的痴情,又怜悯她的疯病。
她一死,便无人厌恶她,只剩下可怜。
“她要是从了那汉子,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虽然疯了,但终究心高气傲,容不下先奸后娶这样的事啊。”最后,有位老妪终于道出这个秘密。
众人惊呆,顿时又露出放光的眼睛,等老妪徐徐讲来。
“我那晚,看见了。”老妪叹气,哆嗦着嘴唇,“那汉子晚上爬进了她家里,之后么……哎……”
众人大惊,随即了然:“难怪了,难怪那汉子之后就一定要娶她。”
“王氏太可怜了,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毕竟,她虽然疯了,可名节还是要的,要是她真从了,跟着那汉子也就过了一生,也是好的,我便一直不说话,哪想到……”老妪说着,眼圈红了。
“那汉子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干得出这种禽兽事!”
“哎,别提了,之前王氏的丧事,还是他出钱办的,下葬之后,在王氏坟头嚎啕大哭,还咚咚磕头,也挺可怜。”
“如果带那汉子去见官,告他奸污良家妇女,他就算坐牢了,王氏名节依然受损,若是无人知晓,两人就那样成亲,那件事谁也不说出来,这事儿也就那样了。”
“这事啊,不好说。要怪,就怪王氏那个造孽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