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情亡

熹籽和诚焕立刻追了上来。

“阿翾，你别乱跑！”是诚焕。

“疯子，你别跑那么快啊！”是熹籽。

“我没有疯！我没有疯！”王氏再次澄清，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神又浑浊起来，不断澄清，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地重复着，“我没有疯！”

我皱紧眉头，这只会让别人更加觉得她疯了。

“算了，都一样的。疯了，活着更轻松些。”王氏忽然垂下头，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她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于是脱下衣服，想把水挤干。

我见她脱衣，忙惊慌了，立刻制止，让她好歹撑到回家。

但王氏家比较远，我想了想，就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你跟我来，我家里有衣服可以给你换。”

王氏点点头，傻傻地笑着。

王氏的身段与我母亲无异，而我的家里，即便母亲去世，她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此刻我却因为一时心软，决定把母亲剩下的衣服给她。

我给王氏拿了一身衣服，又觉得一身不够，便又拿了一身。

王氏换上了我母亲的衣服，那样考究的质地和样子，让她十分欢喜。

“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王氏害羞地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等到我的果儿会走路会说话，我就让她来看看你。”

她说的“果儿”，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娃娃。

我沉默，不知要不要告诉她，那不是你女儿，只是个布娃娃而已。

“我想梳头，”王氏柔柔地说，“这么好看的衣服，我却邋里邋遢的不梳洗，真是糟蹋了。”

我把王氏带到母亲的梳妆台前，她对着镜子，认真梳头、打扮、描眉，等她弄好，真真是一个美人儿。

“你很好看，”我说，“忘了你的相公吧，你一个人也能很好。”

王氏蹙眉，哀愁地叹了口气。

临走前王氏对我千恩万谢：“姑娘简直就是菩萨派来的大恩人。”

我承受不起那么多感谢，脸上一阵阵红热。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给了她两套衣服。我若真有她说的那么好，就该让大夫治好她的病，或者，让她彻底忘了那个负心汉。

父亲回来后，发现母亲的东西里少了两身衣服，他勃然大怒，得知是我将它们送人之后，便质问我为何不经过他的同意。

我有些害怕，但想到王氏对我的感激，便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我鼓起所有勇气，对父亲说：“那个女人真的很可怜，她今天差点沉湖，如果是母亲，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母亲乐善好施，是所有人口中的菩萨心肠，若是母亲在，她一定会夸我。”

母亲果然是我最好的挡箭牌，父亲想到她的和善，立刻不动怒了，目中温顺且饱含深情。

父亲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言家不缺钱，你要送她东西，我不怪你，别说两身衣服，就是十身，我也不会小气，可那两身衣服是你母亲的，是遗物，也是我的念想，我一定要拿回来。明儿我派人买十身衣服，你和下人一起过去，把你母亲的两身衣服要回来。”

我简直感动于父亲对母亲的情深。

后来我和两位下人去找王氏，王氏一见我来了，立刻欣喜万分。她这次拾掇得十分整洁，虽没有描眉施粉，但素面朝天的模样，也是个标志的人儿。她没有穿上次我给她的衣服，依旧穿着素衣，当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她立刻懂了。

“衣服都在我这儿，太好看了，我舍不得穿。”王氏有些不好意思，“你放心，我都仔仔细细洗过了，绝对不脏，绝对。”

她那样焦灼又小心翼翼，唯恐让我们讨厌和嫌弃，我忽然有点心酸。

“言老爷真是好人，对夫人真是深情。”王氏一脸羡慕，“我若是也有这个好命，该多好。”

她眼里闪着泪光，我难受不已。

王氏拿来了我送她的两身衣服，仔仔细细叠好，她不断道歉，又连连道谢我之前的善举，我听着见着，越发难过。

当两个下人把十身衣服送给她时，王氏连连摆手，诚惶诚恐：“我不需要那么多，真的不需要，它们太好看了，你就算送我，我也舍不得穿的，只会一直放在那里，放到我死掉烂掉，那多糟践它们，我不需要。”

有一位下人是位老妇，同为女人，她对王氏充满了同情和怜爱，因王氏现在看上去不疯，只像个平常的穷人家的妇人，她便更加有了施舍的心。

“你说的哪里话，”那老妇拉住了王氏的手，眼中充满了慈泯，她望着王氏沉吟片刻，有了主意，“衣服总是要穿的，女人若不穿得好看点，男人就不会多瞧你 。你若打扮好了，你相公就愿意回来。”

“真的吗？”王氏眼中忽然又有了神采，“那我一定要每天都穿。”

“那是肯定的。”老妇重重点头，“好几身呢，你可以每天换着穿。”

“嗯！”王氏欣喜点头。

我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王氏要那么傻？这种永远都不会实现的希望，给予了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但至少，王氏愿意每天都穿新衣服了。

我们走后，王氏又是千恩万谢，越如此我越心酸，陪我一起来的两人也都感慨：“王氏真是可怜啊，可怜”。

那之后王氏的疯病似乎好了些，旁人见她，她都每天穿得光鲜好看，拾掇得整整洁洁，不闹不哭，时常安静地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小孩子闹她，她也不理会。

有男人笑她：“疯子，你哪里来的新衣服？你哪里来的钱？你偷的？抢的？还是……”那人目光露出猥琐，“你耐不住寂寞，找了野男人，他给你买的？”

王氏脸顿时一红，气急了：“你胡说，你污蔑我！信不信我打你！”

“难道还是你变出来的不成？你这模样，不疯的时候也能招人几分疼，不如仔细做了皮肉生意，也不浪费！”那男人越发靠近。

王氏急了，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便打了那男人一巴掌。

那被打的男人十分气愤，反手就是给王氏一个耳光。

王氏立刻大哭，大闹叫着：“衣服是言老爷派人送我的，他们看我可怜，就送了衣服给我，我穿了好看的衣服，我相公就会回来，你凭什么说我有野男人？！”

王氏的大哭大叫引来了旁人，好在看客们这次都站在了她身边，一边道她可怜，一边道言老爷是个善人，自然也骂那个不要脸的流氓。

那男人见状，立刻丧气走了。

周围人在评价一番后，也心满意足散去了。

留王氏一个，她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心疼地望着衣服，唯恐它脏了破了。

这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多少都受过我父亲的恩惠，得知言老爷送了那妇人十身好衣服后，也不再去为难和欺负她。

日子若能一直下去，便也是好的。

王氏在那种虚幻的希望中，每天打扮得比寻常女子更好看些，不吵不闹，做些针线活，弄几口吃的，得一些人的救济，也能过完这一生。

然而终究，有人要来害她。

上次挨了她一耳光的那个流氓，始终是气不过，在一个晚上潜入了王氏的屋子，任凭她如何抵死不从，还是把她给奸污了。

他本意是羞辱她，让她羞愤而死，在她那里得到了鱼水之欢的好处后，竟舍不得了。

他看她拿起剪刀对着她洁白的脖子，他竟然吓得立刻给她跪下，说要娶她为妻，就算不娶，也可以和她过一辈子。

只要王氏不吵，不闹，不疯，她就是个姿色可以的女人，寻常家务事她能照料好，也是个伴儿，而那流氓，他若能找到愿意嫁他的女子，便也不会是光棍至今的流氓。

他本意是想羞辱王氏，让她去死，现在她若真要死了，他却心疼起来。

他觉得王氏深情又可怜，她之前的丈夫真不是东西，若有个女人这样好好待他、疼他，他就算是死也值得。

他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舍不得让她死。

王氏哭哭啼啼，决意要去死，他跪下求她，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我以后，不当无赖，不当流氓，我疼你，我对你好，我给你买衣裳，我去种地，我养活你。”他望着可怜的王氏，举起手对天发誓。

“你相公不要你，我要。你相公跟别的女人好，我只会一辈子对你好。”他信誓旦旦，“我畜生，我不是人，但现在，我发誓，我为了你，我重新做人！”他眼圈都红了。

王氏依旧悲痛欲绝，剪子抵到脖子上，已经有血流了下来，再深一点，她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那男人磕头磕得更快更响。

“只当我求你，”他哽咽着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恨我，但不要去死。明儿我自己去死，我不害你。”

王氏发出一声冷笑。

“……”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不让她死的最大的筹码，“也许你已经怀了我的种！你有孩子了！不是那个布娃娃！是真真正正的你的孩子！”

王氏脸上一惊。

她内心无比挣扎，随后放下了剪刀，但还是无助地哭了起来。

男人松了一口气，想上前，但王氏用狼一样的目光恶狠狠瞪向他，那男人便立刻止住脚步，只静静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