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敬择和熹籽

敬择是和我同村的少年，比我年长三岁，却一直被同龄的人嘲笑像个姑娘，因为他长得瘦小，又总是穿着花里花俏的衣服，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长着一张连女子都要嫉妒的绝妙容颜。

“长了这样一张脸，是上天赏饭吃。”他曾笑着对我说，“肚子饿的时候，把头发放下来，装成女孩子，就会有好心的大叔上来捏我的脸蛋，然后买肉包子给我，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更好吃的东西！”他说这话时，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若是个女孩，长大可以去做皮肉生意。”即便我如此挖苦，他也只是笑笑。反倒是我，觉得这样刻薄的自己非常讨厌，之后逃离似地躲开他。

敬择有着可以说是愚蠢的天真，时常将自己的肤浅和笨拙表现出来，用夸张的表情说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逗得别人开怀大笑。

人们带着轻蔑的同情和高傲的自我优越感，偶尔给这孩子一点优惠，骗得他连声道谢。

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卑微又没有骨气？

我希望他可以更勇敢一些，去反抗，去和那些欺负他的人吵架打架，或者对我反唇相讥，可是他没有，一直用讨好的神态面对所有对他不善的人，所以，我讨厌他。

但他不知为什么很喜欢跟着我，不管我怎么赶他，每天坚持来找我玩，嚷着“阿翾，和我做朋友吧”，“阿翾，一起玩吧”，“阿翾……”。

阿翾，阿翾，谁允许你喊的“阿翾”？就连我的父亲也不会这么喊我，他只会叫我的全名——言彬翾，用威严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毕恭毕敬。

“啊翾，和你在一起的话，就能天天吃到米饭了吧，因为，你家是做粮食生意的呀！”——有次他双眼发亮地看着我，咧开标志性的灿烂笑容说。

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脑袋倒插在稻田里。

我最不喜欢被提到的，就是这件事。

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里，做粮食生意似乎是值得羡慕的了不起的行当，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辛苦劳作，视禾苗稻谷为最大的财富，粮食收获之时便拿到父亲那里，他用合理的价格买进又转手卖出，几年的利润下来，他成了这个小村庄里最富有的人。

父亲懂一些粮食的学问，也懂一些农学，村人有什么不懂的，都会来请教他，他也倾囊相授。小有产业后，他买房置地，扩大店面，地位也随之抬高，人们恭恭敬敬叫他“言老爷”。

而父亲似乎也相当引以为豪，虽然因为我是女子的缘故，他没有想把我培养成少当家，但也时常拉着我一起去田间，讲一些稻谷的学问，可是，我对此相当厌恶。

“言彬翾，你记住，将来等你成人，我会把家里的重任都交给你，你好好学着，可不能马虎。”父亲很郑重地对我说。

我内心一直都是抵触的，会扭过头去表示抗议。

“大姑娘家的，以后好好相夫教子就够了，”下人这时回来打圆场，“以后找个聪明的上门女婿，帮老爷打点一切，让小姐过清闲的日子，多好。”

“也是，”父亲想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姑娘家的，一直在外抛头露面可不好。”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即便所有人都羡慕我是“村上首富的女儿”，我也不满意在这里。

我心中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我忘了一眼天空，有点不切实际的念头经常冒出我脑海：我属于天上。

这不是我的荒唐之言，使我深信这一点的原因，是因为我有一位如仙子一般的母亲，她貌美无比，会一些简单的术法——即便她一直掩饰这一点，但我曾经觉察到，只是她很快慌张掩盖，我也假装不知，生怕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奇迹。

我一直期待母亲能有一日告诉我她的身世，顺带也告诉我我的身世，只可惜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我的母亲美若天仙又会术法，我不曾告诉任何人，因为母亲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于是我缄口不言。

正是因为她，我心中的仙女梦一直不灭。

这是个人和神共存的世界，同时也存在各路妖魔鬼怪。

有人曾在山间迷路后被仙人所救，也有人在江里遇到吃人的妖怪从此再也没回到家里。有人求仙问道修成正果，也有人心术不正导致成魔，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有。

我坚信母亲是不平凡的，而我自然也是不平凡的，我向往求仙问道的故事，等待着有朝一日世外高人将我带走，进入仙境。

敬择跑到我面前，头上戴着采摘野花做成的花环，手中举着一把野浆果，兴冲冲道：“阿翾，来尝一个吧，可甜了！”他摘下一个，用身上的衣服擦了擦，用几乎讨好的笑容看着我，“尝一个吧。”

我冷漠地看着他，要是他身后有条尾巴，一定会向小狗一样使劲摇摆吧，而眼神也如同那种小动物一样热切乞怜。

像个傻瓜一样。我心想。

“别跟着我，我讨厌你。”我冷冷道，目光从不正眼看他。

若是他有和常人无异的自知之明该多好啊，哪怕露出一点失落的表情呢？可他依旧傻兮兮地笑着，那种被长辈夸奖为“明朗阳光”的表情在我看来，只显得他更加愚蠢罢了。

“你不喜欢吗？那边还有树莓，我采来给你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不用。”为了摆脱这个跟屁虫，我必须更加刻薄才可以，“你的手和衣服都太脏了，你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但一会儿又重新浮现，让我时常怀疑，这人是不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没有办法呀，谁叫我是捡来的呢？不受养父母喜爱也正常，连这衣服，也是邻居看我可怜，才送给我穿的呢，”敬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颜色太过鲜艳了吧？没办法呀，这本来是那家的大姐姐穿的，虽说旧了花样又过了时，但我还是很喜欢的。”

敬择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够干净吗？那我待会再去山泉那边洗一下啊。”

“蠢蛋。”我终于忍不住，轻声吐出一句，“不觉得丢脸吗？就是这样，才会被别人欺负的吧！”

敬择哈哈哈笑了起来：“没关系啦，”他说，“我啊，其实可厉害了，怕把人不小心打个半死，才不和他们打架的。”

他伸出细的像火柴棍一样的胳膊，比划出一个健壮有力的动作，可怎么看都更可笑了：“我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们咯！”

“笨蛋！”我涨红了脸，“你真的很烦，不要再缠着我了！”

“哈哈哈，敬择你真的很不要脸啊。”是个女声。

我的视线朝那里看去，见到了小他一岁的妹妹，顾熹籽。尽管熹籽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敬择的妹妹，而她家里的人也不当他是她的哥哥。

敬择从小失去父母，是顾家在路上捡来的弃婴，与其说是养子，更像是被捡来的佣人。

“彬翾，”熹籽扬起脸，笑道，“你教我认字吧。”

顾熹籽是个美人胚子，大人们饭后茶余经常提起，十年后，她一定会是这里最漂亮的人。

和敬择不同的是，对于自己的美貌，她向来是自信并高傲的，而非敬择的腼腆羞涩。在求人时的态度，两人也完全不同。敬择会用小狗般让人怜爱的表情，软糯的语调和撒娇的口吻，而熹籽，她用的是陈述而非问句，就好像她知道对方一定会答应似的。

为什么我要被她吃定似的，要教她写字呢？想到这里，我便有些不乐意。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去找诚焕了。”熹籽微笑地看着我。

“诚焕？”我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诚焕是我的远房表哥，他家中多子，而父亲只得我一个女娃，又没有续弦的意思，长辈总觉得言家断了香火，于是便把他从老家带到这里，过继给父亲当他的儿子。

按照道理我应该叫诚焕一声哥哥，可事实上，我和诚焕的关系，有点复杂。

自从父亲听了下人的建议，决定以后为我物色一个上门女婿后，他老人家深思熟虑，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永远只有自家人最信得过”也好，总之，他有把我许配给诚焕的意思。

“毕竟远房，隔得很远，不是三代内血亲，过继的儿子不如女婿，总之，都是一家人。”这是父亲的想法。真是多亏他的“英明”，我和诚焕原本亲密无间关系甚好，现在，两个人见面都觉得有点尴尬。

诚焕喜欢熹籽，镇上很少有男生不喜欢熹籽。

诚焕曾对我说：“阿翾，你虽然还小，但也是个美人胚子，以后喜欢你的人，不会比喜欢熹籽的少。”

可我还是觉得，只有熹籽才是这里最大的美人。我心里羡慕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