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长街对望,入临安
韩冥醒了。
或者没醒。
偌大的床,一个人倒是空荡荡的,只剩下他睁着双眼像躺尸一样,屋顶的梁柱是新换上的上等红木,美观又不怕虫蛀。
桌椅是江南木庭斋出品上好黄梨木,房间处在客栈最高层最北角,最是清幽,至少不会打扰到自己养伤。
也不知道苏谣是什么身份,想必是大户人家,不然也不会专门给自己找了个这么好的房间。
对我这么好,你说你不是熙然,谁信呢?
你以为我是小白吗?
韩冥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捧起桌上的粥碗一饮而尽,尝不出什么味道,但他知道这肯定是韩笑一大早熬的银耳莲子粥。
三勺砂糖三勺银耳,再加七粒桂圆子。嗯,十几年的习惯了。
韩冥走近窗台,拉开上好丝绸缝制的纱帘,推开幽幽木香的杉木红窗,于是街上的喧闹街哗一下子涌进了房里。
栖星帝都果然热闹非凡,吵闹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跃进的阳光,刺眼了些。
轻骑马车缓缓驶出客栈,进了北城门,车横上,坐着个憨厚大汉,正吭哧吭哧地挥舞着马鞭,可偏偏又打得过轻了些。
那匹白马倒悠闲地踱着四蹄步子前行,时不时甩甩马尾拂去马臀上被鞭打的痒意,顺便给汉子撩把汗。
正看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韩笑提着食盒艰难地迈过了那道半尺高的门槛,呼哧一声把食盒举到了桌上,开始动手摆开。
小白悬着左前腿,蹦蹦跳跳地进门,顺便学学那匹白马,甩甩蓬松的尾巴带上了门。
“苏姐姐让我跟你说句抱歉,楚大叔也说抱歉,苏姐姐还留了张纸条。”
韩笑轻轻放下一张便笺,摆好三个大碗两双筷子,往小白的盆子里划了些骨肉。
韩冥回过身,中食指夹起那张洁白如雪的小纸,一行秀丽的楷体小字端庄地停在纸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缘再见。”
韩冥有些不悦地蹙起眉头,好歹也当面道个别吧?就这么敷衍?
你以为写几个字就抵掉了我拼了命救你,舍了十几年来找你?太没道理了吧!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手上还是珍惜得很,把纸片折了四折,压进了剑鞘旁的暗槽里,关窗坐下吃饭,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我不会认错的。”
韩冥手指灵巧地抖动着转着筷子,似乎并不在意面前菜肴,长长的银筷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很是均衡,很平稳。
看来恢复得挺好,韩笑低下头扒着饭,头也不抬地应着,“没准不记得你了呢。”
“没道理啊。”
“上辈子的事,也说不准。”
“也是,听老人家说轮回要喝孟婆汤来着。”
“你没喝啊?”
“这不是重点。”
韩冥不自觉地额头拉下几条黑线,两兄弟经常这样,说着说着,就脱了线。
“记忆没了找回来就是了。”
韩冥不抬头,但听得出来,他回答得很认真。
好吧,认不认真一个样,这俩孩子,情商可能都没小白高。只是韩冥皱着眉头,迟迟不动筷,显得很郁闷。
万一真没有记忆……
“苏姐姐还说她要去做一件大事,事关人生,不及相见。”
韩笑终于抬起头了,扒了口青菜,不理会小白一脸的幽怨从盆里夹起块糖醋排骨嚼了起来。
韩冥眉头更紧,“不说她了,难受。”
韩冥划开向来不爱吃的青菜,伸筷从小白盆里再夹走一块排骨,依旧不理会小白的白眼。
丫的,要是我哥们在就好了,肉肯定够我吃了。
小白很郁闷,不知不觉地开始想念那黑色挺拔的身影,那一身黑色的狼毫,总在月光下,泛起血色威武霸气的黑芒。
“吃完饭就走。”
“大哥,去哪啊?”
“临安。”
其他的不重要,韩笑的身体,这才是最要紧的。
“哦。哎,对了,你原来的衣服打架的时候都坏了,苏姐姐给你买了套衣裳……”
“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韩冥有些气恼地磕了下桌子,说完又从盆里夹走一块更大的排骨,顺便把小白左前腿的绷带一块扯了下来。
就你会装死,都好了缠着这玩意儿干嘛?
小白很委屈地抱住了食盆。
韩笑很无语地笑笑,有什么的,我身上的也是新的衣裳,苏姐姐买的嘞!
……
栖星帝都处于江南地界,初春时节本应乍暖还寒,可在这儿却是温暖如五月季节,全然不似落日川那般寒瑟。
好在苏谣置下的衣裳宽松合意,挺是舒畅,至于小白,前几日治伤时便把毛发剪得短了些,看着精神不少。
然,这小样叼着两绺白毛很深沉地惆怅着,彳亍着,默默感伤着。
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丢,不懂吗!
这还是你教的!
小白看着韩冥飘逸至极的黑色长发,有些羡慕,有些嫉妒。
这是一条很长的街,极其宽阔,栖星国人叫它八万里长街,虽然不及八万里,却也是长得吓人。
街上行人不多,光是看就已经吓到自己,自然没有几个人会走这条道,韩冥一行靠着右侧,慢慢地走向城门。
嗯,风景不错,韩冥心想。
对面忽然浮起一道白影,飘飘忽忽地从左侧翩翩飞来,局促稳定郑重,每一步间距都相差几无毫厘,端正,肃穆,却又飘逸轻扬。
一身轻白长衫,梳着简单的发髻,罩着一盏小银发冠,穿插着一支精致白如意身后背着一把金色长剑。
剑鞘,剑柄,剑心,甚至连剑锋都隐隐透出神圣金光。
剑上有字,曰白衫。却有金光。
但他的眼,却是坠着点点金光的灰,淡漠,平静。
灵讯大陆修行界,倒是有不少修行者功法特殊,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特征。
比如西夏剑宗,宗中弟子食指中指实在长得吓人。
又如北境妖族,妖纹以及狂化金身更是与常人异。
所以呢,韩冥韩笑两兄弟的异瞳倒也不是太让人介怀,更不用说这个灰色的了。
韩冥的身上,只是一件淡黑侠士衫,没有掀起一贯喜欢的篷帽,于是那一头黑色长发自然而然地如瀑布般垂下,在清风中飘摇。
偏过头,同样淡漠的紫眸对上长街那一边,那双正好对上的灰金色眼瞳。
韩笑眯着眼,被阳光刺得有些痛,但眼底的银白还是渗透出来。
黑紫,金灰,泾渭分明,长街两侧可对望,
身后长剑洛诀。
那一抹黑色似乎也在望着八万里长街那一侧,那一把闪耀着金光的华剑,时不时地嗡鸣,一直在震颤,正如韩冥一般。
不是畏惧,是兴奋与激动。
但两人的眼神终于还是又回到了各自身前的石路,平稳地走路,一人慢悠悠,一人郑重迈步。
两人平静地错过身,直到迈开最后相隔的一步,两把剑同时极突兀毫无前兆地安静了下来。
静静地躺在剑鞘中,熄灭了各自的紫焰与光华。
此时,街已尽,八万里,不过须臾。
韩冥郑重地迈过街道上最后一块花岗岩,低声叹,“他很强。”
白衫停在了长街的另一头,低下头,望着脚下最后一块花岗岩,却始终无法跨过。
忍不住地,薄唇轻启,几颗洁白如雪的齿牙微微露出,有些青涩的声音响起,“他比我强。”
不觉地笑笑,不知是在笑些什么,于是,他慢悠悠地,却不是郑重,轻轻地迈过了最后一块花岗岩。
此时,城的最深处,一辆白马车,慢悠悠地驶入了深深的帝宫。
……
离开栖星帝都,韩冥加快了速度,不出十天便了了行程,因为,目的地已到。
临安,极乐皇都,这个世界最繁华,最安宁,最神秘的城市。
高耸的城墙围着整个临安城,纵不知多少万里,横不知几何,高过七丈,厚不知几许。
城墙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古老纹刻,悄悄地敛于古老陈朴的石纹下,却为这城添上不知多少恢宏壮丽。
韩笑的眼里,闪过一阵阵光亮,小白嗅着街巷里遥遥传出的炖大骨味,兴奋地大跳狂吠。
韩冥只是淡淡地笑,默默道了句,我来了,临安。
好一座大城。
好大一座城。
好大一座符。
好一座大符。
最强的国,最强的城。
那么,我来了。韩冥开启了步子,慢慢地前行,忽然间停下了刚踮起的脚,抬头静静地看着城墙,无声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