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杀
黎明还没来。
紫阳城内,依旧是一片黑暗与静谧。
报了五更的更时,更夫收起更槌,枯瘦的五指无力地合在一起放在干裂唇前,一阵痛咳,静谧的夜,声音传的好远。
这是一个夜。
安静的夜。
这是紫阳城里最冷的一个夜。
数丈的城墙上,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如刃,如锤,写着紫字的护城大旗在风中呼号,猎猎作响。旗下有影,影侧有人。
一袭黑色罩衣,有人静静迎风而立,冬夜无月,城内无光,城楼上的灯火早已悄声熄灭。
想来是并无什么人愿意挨冻上城重点灯烛的,他裹在黑衣内,黑暗掩盖了一切,他的眼中没有光,没有风,没有这座城。
少年的手指很长,却又十分瘦削,也许是风太大,夜太冷,白皙的手指有点红,有点僵硬,有点颤动。食指有戒,暗而无光。
缓缓弯曲右手五指,清冷的夜,骨节作响声似乎可以透过五尺刚硬城墙,他将手伸向挺立的背脊,握住,抽出。
是的,他的背后有一把长剑。
一把杀人的冰冷长剑。
剑已出鞘,杀气尽显,一道修长的阴森寒光终于让这凄冷寒夜有了点光亮,只是杀人的光,太冷,太可怕。
“时辰到了。”
他的声音很青涩,似乎并没发育太熟,但青涩平静的声音里,却是不可掩藏的杀意。
那一股意念,犹如冰封的火泉,忽然溶解,忽然沸腾,忽然爆鸣,即将升腾,势不可挡。
尽管寒风呼啸,从数丈城墙上一跃而出倒是最快的,奔跑跳跃得也快,黑夜是他的世界,没人能看见黑暗中的阴影。
一袭黑衣划过,无声无息。
城墙上,一道寒光而闪,紫字大旗轰然倒下,厚厚的毡布旗竟如薄纸,四分五裂,碎成雪花絮片在冷风里飘散。
前方,是紫侯府。
这是一个注定要死人的夜。
九尺府墙倒也不算什么,他却更不屑于跃之入府,他更喜欢从城墙上奔骋,奋力跃起,双腿却如有力万钧,黑色一闪而没。
那道黑影,划破了冬夜的风。
落下,却是无声,静而杀意越盛,少年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起伏,因为,目标出现了。
不,目标在等候。
紫侯府里无声无息,少年来时无声无息,两人对望,电光火石间无声无息,只有风,呜呜咽咽。
偌大的院庭,只有一执剑中年,披着貂裘衣,两手环胸。
夜太冷,他在颤抖,似乎是怕。他笑了,肩胛松开,长出口气,似乎在等着什么,又似乎已经等到。
有些事,没到的时候很吓人,但似乎到了的时候,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未知才可怕,但接下来的事,是都可知得了。
少年也笑了,庭院内,温度似乎有了点点变化,五更将过,黎明将至,他不想等了,因为他的剑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你好,府主。”少年微微一笑,却是随意,亦是淡然,杀意还在,却如逍遥自在侠客人,杀人不过草草一世。
中年人怔住了,好强的杀气。
“我未曾见过你,不知本侯的项上人头竟如此诱惑,用得着素未谋面的生人来取?为何要杀我?”
少年沉默着,就这么看着庭中中年,杀意渐渐攀升,眉眼却越愈发明亮,杀人终究是件刺激人的事。
长剑慢慢出鞘,气势逐渐汹涌,仿佛一息之间,死战千钧一发。
两个人,两把剑。
剑在呼啸。
“有些事,你真不应该忘,更不应该再问。”
少年很认真地拔出剑,慢慢地回答。紫侯府主却如雷击一般,似乎想到了什么。
“十三年前?”
他只好瞳孔放大,震惊无言,许久才趋于平静,一丝苦笑悄然攀上那张沧桑坚毅的脸庞。
“想不到,你们还是活了下来。”
府主抬头,望向黎明升起的远方,苦涩地大笑,沧桑的粗狂嗓音划破将明天空,显得太过凄凉,太过悲哀,却又是那么诡谲。
“是的,而且活得很好!”
言语已出,少年不再等待,长剑怒吼,杀意喷涌而出,黑影已然跃出。
那座火山,终于爆发。
那道杀意,犹如泥沼,似乎将中年人深深埋入,无法摆脱,无法逾越,他只能木然地站立着,看着那冰冷长剑乘风而至。
从少年到来之时,似乎一切都被凝滞,他的剑,他的意念,他的身躯都不再随心而动,他只能站着,静等一死。
死啊,多可怕。
眼前的,可是未知的,可怕的,危险的。
他在颤抖,他在哭泣,听到少年的恨言,府主才似乎放开,战意,点点积累。
是的,他开始反击。
戎马半生,流血死亡虽早已司空见惯,早已麻木不仁,但终究不是自己,杀了半辈子,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死亡太可怕。
他明白少年的强大,他明白所谓天意已对他示警,但他不想死。
远川的夜再冷,也冷不过冥界的阴寒,半生将气化作强烈求生欲望,周围的空气开始褶皱,开始翻涌,开始颤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好沉重。
一切都只是凝滞着,剑鞘太重,那道杀意太盛,压抑着他,他艰难地呼喘着,终于只拔出三寸的剑锋,终于无法再动。
少年的剑,呼啸而来,空气的褶皱被一剑划开,夜空中的风恍若绽放空花,花中有剑,剑中有杀意。
一剑刺来有封喉之势,他的眼很冷,冷过寒冬,冷过冰川。
这,不应该是少年人的眼。
府主终于惊觉,磅礴战意怒吼而出,爆发出惊人一御,天地灵力瞬间急剧合拢,隔空聚出一面泠然巨盾阻挡长剑。
空气继续撕裂,府主怒吼挥出一道长拳,如同巨石狠狠轰向面前冷漠少年,犹如山雨,欲满楼。
少年人还是横剑去格挡,却阻挡不住强烈的空震,闷哼一声,一口淤血狂涌出口,急退七步这才站稳。
更奇怪了,府主更是有些惊慌,会不会太容易了些?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斗篷遮住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下无从察觉。
府主愈发不安。
不过,现在也管不了这些。
扭曲的空气中,隐隐显出两盏光印,印上符文闪耀逐渐明亮竟比白昼,散发出强大气势,反扑向那如沼泽如海啸的森然杀意。
府主还是决定反击,光印蠢蠢欲动。
再次喷出一口淤血,少年似乎好受了些,伸出手背轻轻揩去血丝,轻蔑的笑意浮然脸上。
“两印,居然是灵契境修行者,看来我的情报缺了啊。”语气里有遗憾,却给人一种蔑视的傲然。
府主的脸庞愈发僵硬,却有着生存的强烈信心了,眼前的少年不过区区普通人,终于不再惊惶。
“世界万万生灵,能修行者有多少,能达开印动用符印者有多少,我已两印入灵契,你又怎能杀我!”
府主战意俞盛,怒吼出声,竟是震破一面府墙,声音直刺长空。
府内有结界,竟是一早布下,想来府主亦有家室,死战不伤普通人,无牵无挂放手一战。
他看着眼前泣血少年,极轻蔑的笑了。
“两印灵契,很了不起吗?”少年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尘土,脸上已带着一丝玩味的不屑。
“你说什么!”府主惊诧。
“我说,很了不起吗!”少年爆起,再度撕裂空气,只留下一道残影,疯狂扑向府主,府主提气,巨盾再起。
少年挥拳,狠狠撞去。
拳盾相遇,瞬息变化。
拳出,盾破。
少年身形再现已是横跨数步于府主身前,长剑寂出,拳气剑锋杀意瞬息并至。
盾破泣血,府主提拳欲击,猛然惊觉天地灵气疯狂倾泄而出,竟再无半点力气对抗。
因为剑,已经从他小腹穿过,剑锋直指,停在后背最后的一寸皮肉上,并未穿刺而出。
府主剑落,直立于庭中,依旧开启三寸锋刃。
致命,必死。府主的双眼睁得巨大,黑白不再分明,只有死寂的灰色。灰色里,有着三轮黑色的光影。
“三印,你……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迹洛境……”府主的意识开始模糊,愕然确是越来越清晰。
“我说过,没什么了不起。时辰到了,你该死了!”少年轻蔑冷笑,拔剑而出。
那三寸的剑锋终于望见黎明最初的光,只可惜太晚,太短暂。
他跪下,坚硬的膝头深深陷入地下,猩红血色,染绿了冬夜幸存的几株枯草。
少年的手划过中年的肩背,修长五指握住扯开,拉下那身珍贵的貂裘。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点点朝阳,眼波流转。
他低下头看地面上垂死挣扎死活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中年人,他笑了,杀气却消散。他跃上墙头,望向狼狈的垂死之人。
“十三年前欠我的,就是死也还不清!”他背对着朝阳,眼底是恨,也是快意,“我想杀的人,还没有不死的!”
名贵的孤裘遮住了死人的脸。
原来再奢华的,终究沦为如同裹尸布一般的物事。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魂,魄归魄,最后,都是一缕黄土……
他转身,一剑破开结界,跃入漆黑小巷,缓缓离去。
庭中,空留一具死尸。
………………
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更声,忽然间铜锣掉落,传出好远的难听的噪音,然后是一连串杀猪般的尖叫。
“大事不好了,死人了,府主遇刺!快来人啊!”更夫大惊,黝黑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如雪,地上的,是府主可怖的形骸。
五更已尽,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