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少年行
夜,很静。
然后,一支燃烧着焰火的羽箭划破了夜空的漆黑与安宁。
火焰遇到了草堆里堆放了整个冬天的柴草,突如其来地爆裂燃烧。
然后,无数把飞剑拖拽着流光冲进了着寂静地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宗门。
高大的正殿门,终于被万把飞剑刺得破碎不堪。
它轰然炸开,那万把飞剑却再也没有机会飞回,大殿里,一名黑衣男子单手执剑,修长的右手撑开五指,在虚空中缓缓握拳。
断壁残垣被一道凌厉的剑气终于震成一缕缕烟尘,那男子握紧了左拳,空中凝滞的飞剑不安地疯狂颤抖。
一声金属断裂的声音响起,紧随着似乎是一声咳血的痛喝,再然后,两声断裂,两口鲜血。
忽然间似乎一曲殇词到了高潮,一声声金属碎裂声不绝于耳,而殿前广场,在那一棵棵焦黑的乌草间,一切都被染成了血红。
无数道尸体倒下在其中,有这宗门的,有那些飞剑的主人的,在他们身边,是不熄灭的火焰,与剑的碎屑。
男子迈步,踏出了那残破的门槛,执剑而立,冷冷地面对着广场上的千军万马,万道飞剑流光。
大殿里,一道金光隐隐散出,遥遥地指向了东方。
男子不回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睁着正气凛然的双眼,以那绝对黑白分明得公正无比的瞳仁平静地望向了前方。
“这个世界,当真要灭我神极宗吗?”男子将剑插入泥土中,护住了台阶上那株枯草。
“执剑长老。”广场的另一方,一名老者轻轻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到了最前方。
一身旧青色道袍里只留下了一道寂寥凄冷的气感,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枯草,与那男子不同,他弯下腰,轻轻地拔下。
然后,就像参加葬礼一般,庄严肃穆地将那株沾着鲜血的枯草,放到了死去的修行者中间,眼神里只有慈悲。
以染血之枯草做奠礼,望转生之路茫茫,得以复轮回。
“道者大善。执剑,交出吧,人,已经死的太多了。”
老道满是慈悲意味,仿若规劝,更甚乎于乞求,但,在这一夜的杀戮中,总觉得,是威胁。
“道者大善?”男子笑得很讽刺。
“青衣,你善今夜屠我宗门之人,却视我神极宗子弟如草芥,杀之视而不见,你好意思用我宗族的花草祭奠这群杀人犯?”
执剑有些恼火,左手一挥一股劲风刮过,硬生生地将那株草吹到了烈焰之中,化作一团焦土。
“韩星鸣,你还是没变。”
青衣叹了口气,直起了腰,那挺直的腰背,似乎支撑起了这漆黑的夜空,就连星辰都变得暗淡了。
“明人不说暗话,光明圣子还有暗夜冥王,交给我。”
“神极宗的人,凭什么你说要就要?”
“我东洲天谕门,以光明为信仰,只为扬善除恶,光明圣子必须留在天谕门,而暗夜冥王,必须死!”
“韩修扬的儿子,让你养成你那牛鼻子破观里的小牛鼻子,你就不怕死?我的义子,韩修扬都动不得,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不是反问,却比反问更加强势,杀气,似乎一点一点地开始升腾。
“这个世界,容不下黑暗!光明,只有在天谕门接受神圣的洗礼才能永垂不朽!”
青衣愤愤大言,脸上仅剩的一点点皮肉连着皱纹也在疯狂地颤动,“这个世界的兴亡由不得你的任性!”
俨然,就像狂热信徒。
“他们都只是孩子!他们的命,由不得你!”韩星鸣的手,不觉间将剑柄握紧。
“唉,这是宿命啊。”青衣重重地叹气,满眼慈悲地看向韩星鸣,“卷进命运的洪流,你必须明白,你必须交出!”
“假慈悲。你说为善,你看看这山,善在哪?”
韩星鸣指向了熊熊大火下的山门,遍地狼烟,一片狼藉。
尸体几乎堆积得满山皆是,被烈火炽烤得连成一片发出刺鼻气味,但,大多数,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在神极宗的孩子。
“这是光明之战必要的牺牲。”
“虚伪。”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黑暗的罪恶!我是在替天行道!”
“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而你?杀了人就归罪了黑暗,你是欺负这天,不会说话吗!”
“你,不是天,没资格代表他!”执剑直起手指,遥遥指向这一片漆黑的夜空,“连天都是黑的,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他?”
“光明必须回归,黑暗,必须永藏于无尽的光的深渊。”青衣闭上眼,似是念了句慈悲的道谒,又像是,某种无奈的叹息。
“一句话,你,交是不交?”
“滚!”韩星鸣举起剑,指向青袍,青袍低下头,又叹一口气,身后缓缓走出来五人。
何道人穿着灰布袍,闭着眼一言不发。
灰袍捧着棋盘,握着黑白子,却迟迟落不下。
其余三人。穿着三色衣,皆是与韩星鸣一般年纪的男子,正低着头,痴痴地看着一地的鲜血。
韩星鸣浅浅地笑,对着天空,长长出了一口气,“师弟,你的预卜,实现了……”他又望着山下,眼神凝重。
“为什么?”
韩星鸣浅浅地笑,就像慈祥的父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就像耐心地问孩子,为什么要打碎自己心爱的瓷瓶,为什么要拿着碎瓷片来扎我?
“三阁中尚有老小,我们不能……”
蓝衫抬起头,怔怔地回答,可是,再遇见韩星鸣的眼,恍若触电,恐惧地再低下头。
韩星鸣开始笑出声音,笑得更大声,笑得更挣扎直到笑得如同癫狂前仰后合,低沉的笑忽然变得慷慨激昂,径直地划破了夜空。
“也罢。我不杀你们,赶紧走!”
也许,过了这夜,再也看不见。
“长老……”
蓝衫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如果有人活下来,我一定护着他!”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剑光中决然落下一点泪,然后消失在了渺远的山道。
韩星鸣沉默着,目送他们走向了山下,又对着山下不停抗争的身影,发了很久的呆。
“他们都是一群孩子。”他说着,自顾自地说着“但我想,他们很愿意为神极宗战斗。”剑锋指向灰袍,“那么,战吧!”
韩星鸣张开了右手五指,那剑忽然向前冲去,一化千万,铺天盖地地冲去。
广场另一面,何道人突然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清明至极的眼眸,虽比不上韩星鸣的黑白分明,却也是世间清明。
千万剑凝滞三分,然后尽数被挡在了那方小小的棋盘。
灰袍横过了九转千折盘,挡住漫天剑雨,护住了青衣。
剑雨里,忽然有把剑横掠而出,无形无象无声。
那剑后,忽然有一男子闪身而现,握住了剑直接横斩,何道人回过头,眼睛睁得更清明,身形一掠挟着灰袍倒飞过了数十步。
流光里,灰袍急忙抬起棋盘,挡住了剑气余威却始终被震得五脏翻涌,一口鲜血喷出,何道人捂住了胸膛,再次闭上了眼。
然而,只有青衣站着不动,他只是睁着眼,看着这一切,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剑。
一剑,惊神。
“你可以躲,可以挡,为什么?”韩星鸣冷冷地问。
青衣微微摇了摇头,“杀人不对,今夜是我欠你的,受你一剑算还清了。”
他弯下了腰,鲜血潺潺涌出,染湿了青衣的下摆,那一剑,终于让他再也无法直起那可以顶天立地的背。
韩星鸣忽然收势,千万剑又重归于一,高高地飞向了九天,化作一颗流星落向了山下。
青衣皱起了眉。
“你还不清,没了剑,你还是欠我,还是背着神极宗的血债!”
“韩修扬不在,没了剑,你还是剑圣吗?”
青衣轻轻扶起灰袍,缓缓地走向了韩星鸣。韩星鸣并不答话,似乎是约好的,走向了广场中间。
韩星鸣望向了台阶上的小草,喃喃自语。
冥儿,以后的路,是你自己的了。
两人终于站在了面前,韩星鸣直直地盯着青衣浑浊的双眼。
青袍扬起头,那双眼,始终带着慈悲,看着一切。苍老的手背扶住了腰,看着更凄凉,更寂寥。
…………………………
半山腰上,他艰难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好几具枯焦的尸体,不过两岁,黑发却已经及了腰。
他手脚并用爬出了死人堆,在黑影里穿梭,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屠杀,迈过了一具又一具荡着鲜血的尸体。
“这还有个小子!”
“一个也不准留!”
人群突然向自己冲来,天上无数把飞剑冲刺而下,气温都下降了很多,死亡的气息开始蔓延,他惊恐地向后跌去,没命般地跑着。
忽然间有道光从天而降,落得越来越快,那光也变得越来越热,一瞬间,空中无数把飞剑崩裂,碎成了无数碎片。
一瞬间,挥舞着刀剑的追杀者痛苦地跌坐在地上,碎成了一堆肉屑。
“嘭!”地上忽然多出了一把剑,直愣愣地插在深土中,剑柄不屈地指着天。
义父?
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山顶上冒出了比山下更可怕的浓烟,在那剑落地的同时,山顶猛然爆发出可怕的光芒。
然后,大殿开始崩塌,一切开始爆炸,炸得四分五裂,炸得骇人,一点碎屑也没有。
山顶,毫无前兆断裂开,带着那座昔日辉煌无比的圣殿,坠入了深不可测如同鬼蜮的山渊。
义父!
小坡上忽然传来一声狼嚎,似乎还有婴儿啼哭的声音,继而又传来人群的喧闹。
他们一声声叫嚣着,砍了这只野狗晚上炖汤!把这小孩一块剁了!
一串鲜血飞过了垄头,洒在了他的脸上,还有那一连串痛哭的狼嚎与婴啼。
狗?小孩?该不会…………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把剑旁,小手握紧了剑柄,没命似的拔着。
但。那剑却比他高多了,他拔的很辛苦,拔的很拼命。
那一边,鲜血越来越多,无数具尸体被抛过了垄头,狼嚎和啼哭愈发尖锐。
快啊!他转过身把背当作支点,双手握住小臂长短的剑柄,疯狂地撬起。
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地淌出,顺着剑柄,一点点地渗入了剑锋,剑锋的白刃就像铁锈一般,慢慢地变黑。
聊聊地,变得比夜还要黑暗,只留下一点白色的剑锋。
忽然间,他的眼中一抹紫意迸发,他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焰,冒着幽幽的紫火。
剑,缓缓地被拔出,伴着他青涩的低喝,他把剑扛上了肩头,蹦过了那垌高高的垄头。
在那一头,有一匹白狼,披着一身雪白的银毫。
它仰着头,愤怒地对着乌蒙蒙的天空中浅月怒吼,它的脖颈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如雪一般的毛。
背上,婴孩睁着大眼睛,银白色的头发隐藏在白狼毛间,睁着惊人的银白色瞳眸,看着他笑得很开心。
他露出了两颗小小的新牙,伸出了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冒着紫火的眼,他也笑了。
风与火中,黑色的长发飘扬着,他抱紧了孩子,握紧了那柄黑色的剑,将狼背上的琴紧紧系在了背上。
剑,高高举起。
…………
东洲有座最高山,叫做乐神山。
乐老扶着山栏,看着渺远的山间,身后的少年捧着两只长长的乌木,呆愣着出神。
忽然间少年大惊失色,乌木箸落到了地上,发出两声厚重的声响,徜徉在山间。
“老师,救人!”少年抬起头。
“天道也,逆之难兮。”乐老拾起筷子,叹了口气,“你想救他们?”
“是!”
“你不会修行。”
“我想试试,即使我没有修为。”少年的眼,很坚定。
“那便去吧。”他递出一支木箸,少年双手接过,作揖告别。
十天后。
老僧,老尼,轻轻走过废墟,踏进了山渊。
不久后,扶出了昏迷的青袍与灰袍,何道人闭着眼,独自一人走在了最后面。
韩星鸣,尸骨无存。
山下。
小和尚,小尼姑,小道士围着一个壮硕少年,禅杖,拂尘,木剑在空中飞舞,不停地击打着。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从背后抽出三支箭,挡住了所有进攻,但却渐渐地落了下风,因为他,没有弓。
禅杖打过,他的臂膀一弯,随即恢复。
拂尘拂过脸,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木剑斩过了他的肩,只有一道白色的灰尘印。
“如果我有弓,你们一定会死。”少年狠狠地出言。
禅杖拂尘木剑一齐打下,这一招,接不住,少年却睁大了眼,要用身体硬抗。
忽然间,有石子飞来,打在禅杖拂尘木剑交接处,打向了天空。
周围的天地灵气少了一丝。多了一道修行的气息。
另一名少年从马上跳下,扶了扶马鞍,“辛苦你了,跑了这么久。”累马打了个呼哧,轻轻跑开。
少年的头发极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插着只乌黑的木筷,偏过头,视线正好越过了争斗的四人,投向了废墟。
丝毫不像少年地叹了口气。
“我赶了十天,累死了七匹马。”拾起一块石头,旁若无人地走向了那四人,“还是没赶上。”
石子飞出,打落了小和尚的禅杖,周遭的修行气息又升。他又拾起一枚小石。
“可我看到了你们在欺负人!”又一块石头飞出击中那柄木剑,留下了一道长痕,天气灵气开始沸腾。
“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杀人!”
一瞬间,他的身影掠到了小尼姑面前。
他愤怒地盯着她惊慌的眼,他愤怒自己的迟缓,但在这一瞬间,他变得太快,快到难以想象。
仅仅一瞬间,他抬起手,狠狠扇了三人九个巴掌,将错愕的三人打翻在地。
“我不会再这么慢了。”
他捡起来禅杖拂尘还有木剑,一下子劈成了六段,“跟我走吧,我有一个好老师,或许可以给你弓。”
又一瞬间,他出现在强壮少年面前,伸出手,扶起了他。
三轮金色的光印,一点点地,从他飘扬的衣袖里钻出,盘绕他头顶的乌木筷,金色的圣光,神圣,非凡。
七天后,玄冰阁主失踪,全族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高山上,乐老注视着远方。
在那一无所有的旷野中,他抱着婴孩,咬着牙割下臂膀上的一小块血肉,救醒了倒地的黑狼。
他背着黑色的剑与一把重琴,带着未识事的婴孩和一黑一白的狼儿,毅然而然地走向了深处。
书生紧紧握着乌木箸,一遍又一遍地冲上山道,然后跑下陡峭的山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少年握着箭,踢开一地的断弓,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把真正的弓。
他们都在看天。
他们都在看着这世界。
他们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在西边,太阳悄悄地走下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