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儿几乎是被葬天姑拽着狐皮提起来的。

很奇怪，陶儿嗅到葬天姑的气息，很快就变回了狐狸模样。果然是妖王，万妖都不及她那高傲的王者之气。

葬天姑拎着狐皮把陶儿提起，而陶儿原本待的地方慢慢现出单膝跪地的司寇寒，他的眼神恍惚，心里不停的想，到底是自己眼睛没有方向，还是心早就盲了……

“疼疼疼！妖王大人轻一点嘛！”陶儿哀怨的说。

葬天姑美得惊人，眼里却冷若冰霜。她随手丢下陶儿，摔得陶儿肝脏似寸断，疼得直冒冷汗。

坏女人！怎么下手那么恨啊！陶儿将狐身卷缩成一团，呲牙痛苦的呻吟着。她只觉得天摇地转，整个无虚幻境都逆道旋转起来。

“听说，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葬天姑的声音比魔君还要邪魅，不，应该是妖媚极了！司寇寒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那我直说了，刚才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告诉你，是因为只有这只白狐可以帮我一起解封那些秘密。”

“你以为我会信吗？妖最擅长幻术，这些都是你造的假吧？”司寇寒红着眼睛，认真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葬天姑。

躺在地上的陶儿轻易洞悉了司寇寒眼里的杀机。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流泪了，其实他比谁都明白，在狐妖陶儿身上有师父的味道，他看到过陶儿手腕上戴的蝶花手链正是师父的一件宝物。

小时候顽皮，那条手链被司寇寒用来套过一只小白狐的脖子，后来小白狐不见了，手链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

她就是当年的白狐，师父也并非无故消失，这一切都是师叔伯们搞的鬼！

师叔伯们曾提到过，要想知道杀司寇家的凶手，除非找到师父，只有他才有办法把秘密揭开。如今身为狐王的师父早已不记得司寇寒，若司寇寒杀了狐王，那么这些秘密就会石沉大海，然后被后世所忘。

而司寇寒也可以永远不知道真相，可以继续为天剑门卖命。

“我不说，其实你也清楚，小子，我没兴趣搭理你，天剑门的那几个老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正带着你的师兄弟们往这边赶来，我在旁边喝茶，打不动就叫我，可不能让你这样死了。”

葬天姑指尖一弹，身旁立刻出现了一把木藤椅子。迈步轻盈，她走向椅子，十分惬意的闭上眼睛休息。丝毫不担心司寇寒会不会突然间举起斩妖剑一刀劈了她。

“哦，差点忘了。”葬天姑睁开眼睛默念咒语，粉色的光晕笼罩着陶儿，眨眼的功夫，陶儿又恢复人身，葬天姑这才重新闭上了眼睛。

陶儿用手揉了揉发酸了肩膀，小声咒骂着站起来，看戏似的听着葬天姑和司寇寒对话。

司寇寒利用斩妖剑支撑身体，慢慢站起来问：“为什么帮我？天师的职责就是除妖，即使师叔伯们有错，可我还是天师，依然有些需要背负的使命。”

既然天道泯灭，那今天，我司寇寒就手执斩妖剑，以我道仗剑替天行！

“使命？”葬天姑轻蔑的斜射他，饶有兴趣的问：“师叔伯是杀你全家的凶手，依你的性格，家仇必报！而你的师父是妖，这天师的使命，你还做得下去吗？”

即便做不下去，可他还是不愿相信真相。

“别说了！前辈，你是妖族之王，逃离无虚幻境轻而易举，为何迟迟不愿离开呢？请别伤害他，司寇寒……他是无辜的。”陶儿没想到剧情会反转这么快。

昨天掉进陷阱才被救出来，现在恩人有难，她也不能一走了之。这件事情牵扯到狐王，若是真事，身为狐王的臣子，陶儿更有充分的理由替狐王保护他的徒弟，司寇寒。

葬天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似乎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情，她说：“狐王没有失忆之前，我们是恋人。小狐狸你最清楚，他把我忘了，娶了狐族的美人，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顿了顿，她接着说：“我没有什么好怨恨的，毕竟是我害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徒弟，所以这二十多年来，我代替他守在这里，所以司寇寒在无虚幻境里的本领都是我教的。”

听到这儿，司寇寒猛地一惊，颤声问道：“难道那些妖怪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身子却渐渐发抖。

“没错。”葬天姑点了点头，说：“他们放进的都是至邪之物，被我收拾了，然后是我化为他们的模样来陪你练手。若不是对你师父有愧才教你，其实早在你进入无虚遇上第一只妖怪时，恐怕早就被灭口了。”

陶儿屏住了气，生怕连呼吸声也会破坏眼前的宁静。

司寇寒快崩溃了。

一直以来都是妖怪在保护自己，而那些所谓的人却一次次的想除掉自己，这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吗？

“你小子不错，被你砍了二十多年，我也算是你的师父了吧？我累了，等一下就让我来了断吧。”葬天姑的声音怎么会如此温暖。

以妖为师，与妖为友。

这是天剑门的大忌。

我该怎么做？除妖？还是……杀人？

暗黑的幻境里，突然现出四位身穿黑色袍子的老头。他们一出现，周围的环境瞬间变成了白色。

“孽徒司寇寒！你还不回到我们这边！”

“臭小子！枉费了我们多年的苦心，若你识相，现在回来还不晚！”

“寒儿，别冲动啊，不要被妖精迷惑了心智！回头是岸呐！”

“寒儿，人间需要你匡扶正义，别做傻事啊！”

所有师叔伯里，一直觉得只有三师叔对司寇寒最真，如今连司寇寒都难以分辨，这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无虚幻境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剑身，打湿了司寇寒原本不愿睁开的眼睛。模模糊糊间，四位师叔伯早已提起各自的斩妖剑，疾步向自己冲来，没有一点善意。

杀气渐渐蔓延，司寇寒右手握紧斩妖剑，左手握紧拳头咯咯作响。

当师叔伯们一起举剑砍下来时，司寇寒提剑挡住了攻击。以一敌四还是很吃力，司寇寒一不小心，再次跪倒了地上。情急之下，他迅速转身扫腿，把师叔伯们绊倒在地。

没想到司寇寒会来这一手，长胡子师叔气得再次发起进攻，司寇寒横举斩妖剑，犀利的金光从师叔和他之间横过。

有种什么东西，瞬间被切断了。

心，好像更疼了。

“司寇寒！我劝你回头是岸！”长胡子师叔凶神恶煞的看着司寇寒，眼里散射的邪气绝不比妖怪少。

“人间冷暖与我何干？为何你们总规劝我回头是岸？妖，真的十恶不赦吗？你们骗我！一直都在骗我！说什么为了天下安宁，其实我司寇家只不过是天剑门历来的杀妖武器，你们要的，不过是让我为你们卖命，好让你们假仁于天下，暗地里却为恶人养妖，早就打破了人间的安宁。”

司寇寒含泪认真的看了看四位最尊敬的师叔伯，第一次想远离他们，躲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相见。

“混帐东西！你以为我们想吗？养妖是大忌，我们比你还清楚！但是我们不这样做的话，这二十多年来，你吃什么？！穿什么？！天剑门自古维护天下，哪里轮得到你来批判！”大师伯气得有些晕厥，险些倒地，还好被身边的四师叔和三师叔扶稳了。

“护天下？你们配吗？”司寇寒冷笑，继而冷语：“我司寇寒就算是饿死街头，也绝对不愿意我尊敬的师叔伯们出卖祖训，替恶人养妖！”

司寇寒的肩膀有些生疼，他往后退了几步，幸好被陶儿扶住。

“寒儿，我们的确有错，可这都是你师父逼的。”四师叔无奈漏口。

司寇寒强忍着眼泪，问：“三师叔，您是对我最好的人，告诉我，杀害我全家的凶手，到底是谁？”

三师叔蹙眉，沉默了很久，终于吞吞吐吐的说：“是你师父。”

无数的疑问压得司寇寒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剧情反转太快，陶儿都跟不上节奏了。

“司，司寇寒……”陶儿挽住他的手，却被他无情甩开。这一刻，天地间，司寇寒感觉天地浩大，竟只留下了他一人的身影。

他侧脸问葬天姑：“什么才是真？您，也在骗我吗？”

仔细回忆，二十多年来，葬天姑的的确确一直在保护他，只是太傻，根本发现不了这位一直代替师父教导他的人是谁。

葬天姑起身，身后的木藤椅立刻化为灰烬。

“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赎罪。杀你全家的人是我，葬天姑。那天，我化作你师父的模样屠杀司寇家，只因想为妖族报仇，是你师父感化了我，用他的记忆交换，让我除去戾气，留在这无虚幻境。我教导你只是想赎罪，想替你师父做点事情。”

葬天姑含泪，微笑着说：“被你砍了二十多年，我早已只剩下一丝游魂，你师叔伯们是有错，他们不该养妖，可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方才特别想利用你除去他们，可，你师父用身体吸食了我的戾气，化为了狐妖，我实在不能对不起他了。”

“什么？我师兄变妖怪是因为你这个妖女？我们……我们误会他了。”四师叔激动的摇晃着大师伯的手臂。

原来，这才是真相。

师父啊，你用自己的道行去替葬天姑赎罪，还在狐族做了一位圣明的君主，真的很了不起！

师父啊，对不起……葬天姑，她替您老人家教导我二十余载，而我用斩妖剑整整砍了她二十多年，要我怪罪于她，恕寒儿做不到啊！

天剑门里有很多富家子弟，是因为出钱振兴了门派，师叔伯们为了保住门派，所以才让他们进天剑门。

天剑门一天不如一天，为了生计，师叔伯们只好瞒着我，替恶人养妖，把我关在无虚幻境，无非就是不想让我看到门派乌烟瘴气的样子。

为什么这才是真相？

陶儿鼻子发酸，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司寇寒，你一定要振作啊！

“我葬天姑无愧于妖族，只愧于你，司寇寒。杀戮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一点，我用了二十年才领悟。司寇寒，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而是含着眼泪继续前进的人。我欠你，欠你师父的，现在就把债还了吧。”葬天姑趁司寇寒走神，夺过他的斩妖剑，一把刺进自己的心脏。

司寇寒眼皮一合，眼泪不争气的溢出眼眶，他亲眼看着，葬天姑的嘴角明明留下血渍，她却还忍痛对他笑。

他在葬天姑倒地的瞬间托住了她的身体，她流着泪，嘴里满是鲜血，却依旧微笑着说：“对不起啊……你一定要保重……”

“别走，别走！你是我师父，别留下我！”司寇寒的眼泪不停的滴落到葬天姑的脸上，他拼命摇头，强忍着内心的痛楚，语气略带顽皮地说：“无虚幻境好黑，我害怕，求你别走……”

“乖，我们寒儿，要学着长大啦……”葬天姑眼里满是不舍，苦笑间，她想抬手触摸司寇寒的脸，刚伸到半空，微笑僵硬，手竟无情的滑落了。

司寇寒伸手想接她伸起的手，就在滑落间错过，他抓空了。

大脑空荡荡的，耳旁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唯独听到了自己心里无尽的疼痛。

陶儿瘫倒在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此次下山，看来就是个错误。她很难过，哭得稀里哗啦，既被葬天姑感到，也在为司寇寒担心，她不想他难过，她可不可以不要他受伤啊？

天剑门自古有祖训，若违背师门触犯大忌，受罚的人，一定要亲自在掌门面前谢罪。

不论什么理由，谁都不能触犯祖训。

四位师叔伯相视一笑，三位师叔伯举起斩妖剑自刎。唯有三师叔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别！”陶儿伸手想阻止他们，可还是晚了。

“师叔伯！”司寇寒还没收回伤心的心情，最尊敬的师叔伯们却齐刷刷的在他面前自尽。

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三师叔……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司寇寒赶到三师叔身边时，三师叔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

三师叔的嘴唇嚅动，司寇寒俯身将耳朵凑近，这才听清三师叔问：“寒儿，如果师叔伯们做错了事情该怎么办？”

“做错了可以改啊！你们不必丢下我，留我一人孤苦伶仃……”

“寒儿，我们对不起你，做不好表率，你别怪我们……”

三师叔的离开，让司寇寒彻底疯了。

“寒儿错了！你们不要走好不好？寒儿真的错了！是我误会了各位师叔伯！误会了所有人！该死的是我啊！你们别走！求你们别离开我……”

司寇寒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传遍无虚幻境的每一个角落，似地狱最底层发出的哀号声，幽怨而凄凉。

许是哭累了。

司寇寒站起身来，又跄踉跌倒。他拔出三师叔胸口的斩妖剑，再次站起来，默念着咒语，陶儿怕他做傻事，想起身阻止，可身体被司寇寒定住了。

“司寇寒！你放开我！放下剑！司寇寒！”

他没有理会陶儿，只是闭上眼睛再次默念咒语，突然，斩妖剑像是受到什么力量的感召，竟升至半空，幻化成几十把剑，待司寇寒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剑都找准位置，挑断了他的筋脉。

“你走，走远一些，记住了吗？”司寇寒瘫软在地也没有忘记吩咐陶儿。

陶儿全身不能动弹，她流着泪，满脸的委屈：“是你让我留下来的，所以我一定要跟着你才对。你不能赶我走！”

“呵！”司寇寒冷笑，泪已经流干了，心已经麻木了，什么都没有了。

“半个时辰之后，你便可以动身离开，记住，下次出门的时候，眼睛睁大一点，别再遇上我。”

司寇寒给陶儿撂下话，只道：“我们走！”

地上的五把斩妖剑形成一把剑椅，轻轻地抬起瘫软的司寇寒，默默走向前方闪光的地方。

它们要带他离开无虚幻境，要去哪里呢？

“司寇寒！”陶儿似用尽毕生力气呼唤他，而司寇寒终究没有回头，任由她在身后一声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师父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不该去打扰他老人家的。

小狐狸，就当作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好不好？

司寇寒回到天剑门，门中的败类一听到四位师叔伯逝世的消息，全都打包着行李离开了天剑门，一点留恋都没有。

也好，省得我清理门户。

司寇寒被剑气搀扶着，吃力的挪动着步伐。待人都走清后，他一把火焚烧了天剑门的祖业。

他用尽一丝力气后抽身离去。

没有回头，决不回头，不能回头。

怕回了头便不想离开了。

在人间的集市小巷里，一位胡子拉楂，眼神恍惚的人躺在一块破草席上，手里握着酒瓶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抬起酒往嘴里倒。

倒偏后，酒侵入鼻子，倒是被呛得终于睁开了眼睛。

人来人往，他醉倒痛醒却再无人管。

不远处，有两位富家子弟路过，定睛一看巷子里的邋遢汉，不惊大喊：“哎，这不是我们天剑门高高在上的掌门师弟吗？”

“是啊！瞧瞧他那醉鬼样，天剑门就是败在他的手里！”

“哎，哎，都过来看看啊！这可是天剑门的掌门耶！很厉害的！”

“都不知道吧？他的师叔伯替恶人养妖！这是迫害百姓啊！”

“对对！干的都是损人利己的坏事！”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大家都对着邋遢汉指指点点，有的人还拿起刚买的菜和鸡蛋，狠心的砸向那可怜的人。

他用手挡着百姓们扔过来的东西，也挡着了他的脸。

天剑门的确是败在他手上的，他是天剑门的罪人。是他害死了所有疼爱他的人，这辈子，他无法原谅自己。

突然，人群里冲出一个姑娘，二话不说直接握起拳头打在那两个挑事的富家子弟脸上。

两个富家子弟不经打，互相搀扶着匆忙离开了现场。

“滚！全部滚！谁敢再砸一下，本姑娘就咬死他！”陶儿凶恶的驱赶看戏的人群。

见陶儿那么凶，大家也识相的散了场。

“司寇寒……”陶儿转身蹲在他身边，替他清理着头发上的菜叶，她还用手绢给他擦衣服上的鸡蛋液。

擦着擦着，她哭了。

她知道他的心很痛，但是看到他这般折磨自己，真的很想骂醒他，可她心疼他，舍不得凶他。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让你离开的吗？”司寇寒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

陶儿吸了吸鼻子：“你是我都舍不得欺负的人，哪能让别人欺负你啊。”

“小狐，你离开吧，司寇寒已经做不到还这天地一尘不染了。”

“我有名字！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陶儿’？”

“陶儿？好听，比司寇寒好听多了。”

“谁说司寇寒难听了？你告诉我是谁，我揍死他！”

“我手上满是罪孽，如今的我跟亡魂骨寒没什么两样，我竟然还不如一只妖。”

他自嘲着大笑起来，心里却是苦涩的。

小狐，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好笑吧？

司寇寒很想用开玩笑的方式告诉她，可是他永远不能说出口。陶儿那么善良，那么优秀，他很自卑，人还不如妖，现在的他怎么可能给她幸福！

叹长歌以哭，天地间，怎就多了一个无心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