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枫林夜话
夕阳西下,这日,残雪正立于廊下遥望天边的火烧云。风煞谷常年积雪、阴郁湿寒,再加上雪域宫的训练也一刻未曾松懈,以至于她从未有过闲暇的时刻能够好好欣赏这美好的自然风光。
“欢儿!”
远处响起一声熟悉却又陌生的呼唤,跟着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回眸,就见邝灏璘兴高采烈地走上前来,身后跟着面色紧绷的景夕。一身水蓝色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年轻俊朗更富于朝气,这几日,他似乎开始钟情于这些鲜亮的颜色了。
“走,带你去个地方!”
二话没说,邝灏璘便拉起残雪走远了,守在一旁的红袖识趣地不再跟随,垂头冲景夕恭敬地一福身,便匆忙退下了,就仿佛在此多呆一刻都会令她无法承受一般。
景夕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清俊的脸庞显得无比挫败。摇了摇头,还是紧随王爷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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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这还是残雪中毒七日以来,邝灏璘第一次许她出灵轩宫。虽然车的内外都被包了个严严实实,但凭着当初入宫时记下的路线,再加上身为隐者的敏锐本能,她还是隐约能觉出马车是在向城外驶去。
“去哪儿?”
相较于残雪僵直的身子和紧绷的神色,一旁的邝灏璘倒是显得闲适许多,只笑着答:“香山。”
香山?!残雪暗惊。这香山可离东平城有好几里的路程呢,何况香山荒芜人迹罕至,他……带她去那里作甚?
“知道吗?此时此刻,我至少已经想出三种可以逃离这儿的法子了,尤其这趟出行你还只许了景夕一人随侍。”尽管因中毒而行动受阻,可天生王者般的骇人气魄还是令此刻的残雪充满着肃杀之气。
然而,邝灏璘的表情却依旧那样气定神闲,抚了抚小指上的玉戒,淡然道:“你不会。”
残雪略一挑眉:“何以见得?”
邝灏璘轻笑,这才稍稍坐直身子:“因为我刚才说过,要带你去一个你我都熟识的地方。虽然这段日子你对自己的失忆表现漠然,甚至对我给出的故事疑虑重重,但我深信,再没有任何人会比你自己更加迫切地想要回忆起那段逝去的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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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残雪并没有擅自逃跑,或许邝灏璘是猜对了,比起师父交予的差事,此刻的她却更心系于被剥夺的过去。
跨下马车,山林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温暖中带着些许湿润,在这夏日里尤其反常得沁人心脾。抬首,令她诧异的是,触目所及之处竟是一片火红的枫树林,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美得令人目酣神迷。脚下,是零落的红叶遍地,走过,枯叶便用它最后的吟唱为这静谧的山间徒增一丝伤感,感怀着生命曾经的芳华与绚烂。残雪小心翼翼地前行,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轻柔,深恐哪怕多一点点的动静都会将这一刻的美好化为乌有。
忽而,似是有什么落于发间,她刚想伸手,邝灏璘却先一步为她摘下了云鬓上的红叶。信手一捻,绯红的叶片轻旋,煞是好看。残雪无声地取回这片枫叶,却突然望着它发起呆来。
红叶……枫叶……枫林……枫林宛……
“如何?这儿的枫树林较之皇宫里的‘枫林宛’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人的话瞬时令残雪有些措手不及。枫林宛?!何以他口中所言会如此恰好地应着她心中所想?
“枫林宛……是何处?”
邝灏璘状甚失落地轻叹一声,没有即刻作答,只是背过身去朝前行开两步,大手自然地扶着身侧的一颗枫树。仰头望向此刻已高高挂起的朗月,他突然吟起诗来,声音听着甚是低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阵灼热,残雪吃痛地捂住胸口,却又将这疼痛忍了回去。似乎每每当她就快拼凑出往日种种的时候,寒冰石便会发生异动。只是,如今的她已经无力去探究这其中的缘由,只因眼前正有一个谜团等着她去解开。
男人背光而立,衣袂飘飞,头顶是纷落的红叶。皎洁的月光洒落,却好似在他周身朦上一片光晕,眩目得犹如天神下凡。这样的一幕怎会如此熟悉?恍惚间,残雪似乎见到了同样的场景,只是站在那儿的是位身姿飒爽的少年,却也用着同样的语气吟诵着同一首诗,落寞而伤感。不知怎的,一股没来由的悲凉袭上心头,残雪只觉眼中一阵酸涩,却最终什么都没落下。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女人上前两步,接续下这首诗。邝灏璘略显诧异地回眸,未多言,却是与她默契地异口同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话音刚落,男人便激动地紧握住女人的柔荑:“呵……欢儿!你想起来了是吗?你都记起来了!对吗?”
尚沉浸在脑海臆像中的残雪终是被对方的声音震醒,蹙眉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她本能地用力抽回,并沉默地摇头以打破他那一厢情愿的猜测。
邝灏璘失望地叹息、松手,若是残雪没看错,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了什么晶亮的东西。
“我们……”
好半晌,残雪终是开口,却欲言又止。她望向一旁的高大身躯,再一次对南宫欢与邝灏璘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疑虑。如果他们真的只是兄妹,她又怎么可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他寻药?而这连日来的相处,他对她过分亲厚的态度也着实令人困惑。究竟在她遗忘的那些岁月里,她与他到底有着何种牵扯不清的关系?
尽管女人的话没有问完,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却让邝灏璘全然明了了她的心思。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终是如实以告:
“欢儿,我说过,当年失去怜儿的我早已万念俱灰,若不是你,或许就没有今日的灵王了。自然的,我们私定了终生,而宫中的‘枫林宛’,恰是承载着你我太多欢愉相聚的地方。之前我会对这些有所隐瞒,只是因为你还对我存有敌意,我怕贸然道破,你会更加对我有所防范。只不过,你我始终缘浅。当年我与瑜皇兄争储落败,父皇最终还是属意皇兄为太子。而你,正正因为凤凰尊者曾经的一句批语,早就是父皇和母后心目中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所以父皇赐婚,待你及笄之日便行太子妃的册封大礼。圣旨已下便是覆水难收,欢儿,你还记得吗?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说到这儿,男人转头看向女人,眸光深邃,面上竟有数不尽的悲凉。
“你我相约红叶林。你说,带你走,只要此生不离,能够相依相守,便至死不渝。我又何尝不想?何尝不愿?可我怎能再让怜儿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如果连你都遭遇了不测,我会疯的!”
邝灏璘边说,边激动地一把握紧对方的双肩,眼中的坚定神情是残雪从未体悟过的。
“所以,我只能以秦少游的《鹊桥仙》一诉衷肠。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默念着诗句,脚步却踉跄着向后退去,直至整个人瘫软在枫树干上。
迄今为止,残雪每一次与邝灏璘相见,他的眸中虽然有所惆怅,却总显得意气风发。如今这般的颓丧,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心上一个揪紧,残雪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瞬时令她疼得叫出声来。抚着心口,她整个人因疼痛而跪坐下来,额上已是冷汗淋漓。
“欢儿!你怎么了?”
邝灏璘赶紧上前将对方搂进怀中,残雪杏眼圆瞪,纤手紧紧拽着面前人的衣衫,呼吸急促。因为她记得师父曾经说过,迷心摄魂蛊的其中一个特性便是中蛊者不可对除施蛊者以外的人动情,否则便会催发体内的蛊毒。
难道……她,动情了吗?这是残雪于昏厥前最后窜入脑海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