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纪一百二十六年。

十一月。

比斯都。大雪。

巨大的镌银吊钟摇出了第一声。

五十九座黑金齿轮开始相互咬合，数百根发条同时上紧，钟声滔天，圆盘的指针上压着长形的积雪，随着钟声缓缓上旋。

整个城素裹银装。

他发现自己已经追到了桑德拉广场。从上空俯视，广场嵌在比斯都的中心，成美丽的下玄月型。桑德拉广场铺着深红色的菱形砖，但积雪冲淡了它的色泽，此时的它像是初出的红月，更像是一抹倾斜的微笑。

他的步伐停在了下玄月的顶端，广场的入口。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细长的刀，刀刃异常笔直，一片雪花落在上面，随即发出微弱的响声，化作一缕微不可视的白雾。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他握紧刀，猛然转头，顿时浑身冰冷。

数十人正立在他的面前，有男有女，每个人的额角处都插着一把黑色的刀，血从他们宽大的袖袍处汇溪流下。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胸前。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徽章，正中凹印着一只睁开的独眼，被三朵五瓣的卡萨布兰卡所簇拥。

所有人袍衣左上角，肩膀的位置，也都佩着同样的徽章。

雪花密集起来。

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斯通猛然惊醒，感到左边肩膀火烧般的剧痛。

“老师，醒了。”

“唔……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发现年轻人正立在火炉旁，诧异道。

阿修淡淡地回道：“刚刚进。您似乎，做了不好的梦。”

“和以前一样……旧梦，”斯通打了个哈欠，“六十多年前的那次反击，的确不是什么……好的回忆，那样大的损失真是……”

“全军覆没，”阿修低下头，又悄声道，“我真是很好奇。”

斯通蹬了蹬腿，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花纹繁复的银质梳子，开始认真地将满头的白发拨向同一个方向。

“很抱歉打扰到了您，老师，”阿修微微鞠了一个躬，“您找我？”

“唔唔，的确，”斯通活动了一下左臂，疼痛正在减轻，“好消息是，边际的勇士们回来了，他们发现了那群怪物的踪迹，而且没有受到袭击。坏消息是，那群怪物的踪迹，一直，延到了城内。”

“恐慌还未造成，”阿修道，“就算那群怪物进入了奥比都，我们的舞会，还是会照旧。”

“那群孩子为了守护奥比都而离开家人已近一年，他们会为奥比都的新头衔而感到骄傲的，并且，为他们庆贺的舞会，勇士的赞美会，这可是，我们的传统呐。”

阿修忽然笑了，他漂亮的黑色瞳仁里闪着微微的光，声音轻轻：“那么费雪……也要回来了。她会看到，她的好弟弟将是多么的令她骄傲。”

大约一个月前，奥比都摘得了国度最美城的头衔。

因为它夜夜都有星光普照，上千个小小的星群在每夜绽放，而星空的背景犹如丝绸，是清晰而平滑的黑色。夜空作底，星月为纹，征服了整个北国，也打败了所有的城。

深夜。奥比都。莫尔菲分部正门。

三驾马车停在莫尔菲的大门前。

每驾马车前拴着四匹高头大马，十二匹马正垂头喘息，接连数日的奔途让这些好马微有倦怠。

马车的车身全都被漆成黑色，仿佛和马匹们一起被融进了黑夜。

车的顶端挂着沾灰的貂毛，下连着浅黑的丝绸褶皱作为配饰，每只车轮中心的轴中嵌着八颗小钻，靠近车底的黑木上刻着三朵五瓣的小花，它们正绕着一只独目绽放。

车门陆续打开，数十个年轻人走下马车，他们面带着倦意，眼里却燃着明亮的光。

马车旁，一个微笑的中年人将手放在胸前，面向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举起手，示意他将为他们引路。

大厅中点燃着一百八十八根蜡烛，那正是这一年北国的圣纪。穹顶上彩绘着奥比都的全景。景旁，面容威严的神默默地守护着这座美丽的城。

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斯通微笑着转过身，“欢迎回来，奥比都的勇士们。”

十几个年轻人一齐脱下黑色的宽边帽，看到斯通，有几个年轻人已经红了眼眶。

“你们做的很好。莫尔菲学院以你们为荣，”斯通的声音大了起来，溢着满满的激动，“那么，再一次欢迎！欢迎归来，我的荣光们！”

“老师！”有人忍不住喊出了声。

掌声瞬时响起，年轻人们已经止不住眼泪，他们颤动着手臂，依次拥抱斯通。

“乔伊斯，欢迎回来！”

“文迪，欢迎！”

“凯瑟琳，欢迎！你还是那么可爱！”

“乔，你好像胖了一点！”

……

最旁边的女孩伸出了手，她的眼睛细长，微微上挑，瞳孔是淡淡的绿色，“我听说了那个消息，最美城，嗯？”

斯通笑了起来，他轻轻拥抱了女孩，“的确是个骄傲，费雪。欢迎回来。”

“以此为敬，送上我最真诚的祝福。”斯通的白发上了少许的蜡，他举起高脚玻璃杯，脸色泛着喜悦的红光，显然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有了醉意。

“敬！莫尔菲与奥比都！我们的家！”所有年轻人也同时举杯。他们已经换上了红色的上装，女孩们的红裙上绣着金色的花与茎，男士们则身着修长的黑裤。

白色长桌边，侍者们正将最后一盘甜点奉上，紫色蔓越莓汁搭配分开的柑橘瓣。大厅旁的壁炉中，火焰正旺，温暖的火舌燃在木头上，淡淡的木香味从炉边的小孔里释出。

“我们于上个月底走出了蓝火森林，并在森林的尽头发现了那些怪物留下的标记，”一个棕发长脸的女孩激动道，“特殊的古文，属于它们的暗号群。”

“凯瑟琳说的没错，老师，”坐在斯通左边的青年低声道，“她在上院的古文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红色。她将刻在树上的，那群怪物留下的图案认真翻译了不下十遍，二十四个迥异的图案排列交错，仅仅组合出了三个字符。”

年轻人们都忽然安静下来，刀叉碰撞的声音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望着斯通。

“奥—比—都。”斯通切着小块羊肉，缓缓道。

“老师。”那个青年的声音更低了。

“我只是想亲耳听听这个消息，”老人将羊肉放进小杯中浸入酱汁，“它们打算拜访奥比都，也许已经拜访了。”

“不过，重要的你们都安全回来了，并在一年的追寻中无一伤亡，所以，”斯通嚼着肉，语气轻松下来，“七天后的舞会，我们照旧。”

那个青年皱起了眉：“可是老师，你不知道……”

斯通摆摆手，笑道：“是你不知道。”

“……什么？”

“你不知道，你们活着，有多重要，”斯通扬起眉，眼里闪着莫名的情绪，“有时，活着，比危险更重要。”

“简单的说，庆祝你们活着的舞会，比起那群吸血鬼，可是重要百倍。”

所有人都沉默了。

几秒后，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那么老师，可以在舞会上打开礼厅的穹顶么？一年的时光中，我们一直很想念奥比都的夜空。”

斯通微微一愣，然后打了一个响指，“绝妙的点子，费雪！”

“还有就是，”费雪顿了顿，“我今晚可以见到费列么？”

“中院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熄灯了。先休息到明天吧，”斯通微笑道，“不过，我听说，你的费列似乎闯了个祸。”

“他的记录中又多了黑色，绿色，还是糟糕的蓝色？”费雪眯起眼，“我记得在我出发前，他只有八个黑色，十二个绿色。”

“你可以问问阿修，”斯通道，“他对三院的记录一向清楚。”

“费雪，一年后的小列，还是，那么的……活泼额……”一旁的凯瑟琳笑道。

“的确如此，”她轻轻地拔了一根头发，绕在指尖打转，“真希望他以后，还是这样。”